龟兹王绛宾

    沿着塔里木沙漠的边沿，各个绿洲像珍珠一样被丝绸之路串联在一起。在他们的东部敞开一个缺口，通过楼兰到达敦煌进入中国内地。这是一个珍珠项链，镶嵌在天山和昆仑山之间。一般的绿洲往往成为项链上的一颗珍珠，两边的道路一出一进，构成了该绿洲的两个重要支点。如果政权的建立以一个绿洲为单位，这样政权的命运也就由两个方向的道路共同编织而成。

    龟兹绿洲在塔里木周边的诸多绿洲中并不是最大的，但确实是一个有特色的绿洲。与一般塔里木绿洲一样，它也有两个方向的道路，向西南，是阿克苏、喀什，向东经过轮台到达焉耆、楼兰。龟兹绿洲独特之处在于他的龟兹河，由龟兹河上行进入天山中部的巴音布鲁克草原并进而可以到达开阔的伊犁河谷地区。龟兹国位于这样一个丁字路口之上，他的历史因而增加了更多的变数。就像家庭背景永远站在一个人的背后一样，一个国家的地理位置就像命运一样成为它难分难解的机缘。

    作为所知名字的第一位龟兹王绛宾，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始了他的国王生涯。绛宾即位不久，就遇到一场重大危机。人口只有八万一千多的龟兹国，忽然受到一支五万人的军队攻击。危机主要来自东方的汉帝国，而起因则是西南方向的一个小国。进攻龟兹的军队是一支多国部队，主要出自西域诸国，而统帅联军的是西汉帝国出使乌孙的长罗侯常惠，当时西汉的皇帝是汉宣帝。龟兹国的全国军队最多也不过两万一千人，双方力量对比太悬殊，龟兹王绛宾不能看着龟兹的覆灭，他能够选择的只有妥协一路可走。

    战争的起因实际上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在龟兹人看来，西汉帝国应该把这事忘记了。还是在汉武帝的时代，西汉帝国六十万大军在李广利的统帅下西征大宛，世界震惊。李广利凯旋班师，途径龟兹，却发现小小的龟兹竟有不轨行为。在龟兹的西南方向，姑墨（今阿克苏）的东南方向有一个人口只有两万多的小国叫做扜弥，当时正臣服于龟兹，并且派一个名叫赖丹的王子作为人质住在龟兹。附属国派人质到宗主国去是双方关系的证明，而当时龟兹和扜弥都是向西汉称臣的。李广利认为龟兹的做法是错误的，在指责了龟兹之后，李广利带走了赖丹。到了汉昭帝的时候，根据桑弘羊的建议，汉朝派赖丹带领一支小部队到轮台屯田，挂汉印，称校尉。这个局面让龟兹很不是滋味，因为赖丹原来是龟兹的臣下，现在则成了汉帝国的官员，龟兹感到的是屈辱和威压。龟兹的贵族人物姑翼力主杀掉赖丹，缓解龟兹的压力。这个意见得到了龟兹王的批准，在行动成功以后，龟兹王上书给汉朝，承认错误，请求原谅。

    龟兹国敢于如此犯上作乱，汉朝当然十分恼火，但龟兹太小，不值得专门派出远征军，这事就这样搁置起来。又是一些年过去了，汉朝已经是宣帝在位了，而老龟兹王也已经过世，绛宾继承了王位。那时，西汉的主要敌国是北方的匈奴，而为了断匈奴右臂，汉朝与西域强大的乌孙结盟。乌孙属于马上民族，能征善战，而且人口校多，只军队一项就有十二万人。乌孙通往西汉，走的不是现在的伊犁到乌鲁木齐这条道路，因为双方共同的敌人匈奴经常在这里出没，很危险。乌孙到西汉，要从伊犁河谷东行，然后沿着龟兹河到达龟兹，再向东去。龟兹因而处在乌孙与西汉交往的必经之路上，迎来送往是难免的。汉朝的长罗侯常惠出使乌孙，顺路发诸国兵攻打龟兹。现在不知道他的发兵，是在去乌孙的时候还是从乌孙返回的时候，如果是后者，龟兹王绛宾应该在龟兹还接待过常惠的。

    面对强大的进攻部队，龟兹王绛宾很快做出了决断，所以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战斗。绛宾承认错误，而且确实是老国王在位时候的事情，绛宾的责任应该是有限的。至于当年的主谋，姑翼实在是在责难逃。绛宾把姑翼捆绑了送交常惠。常惠毫不犹豫地将姑翼斩于两军阵前。龟兹与汉朝的关系实现正常化。

姑翼之死，在龟兹显然是担当了替罪羊的角色，而国王绛宾无力抵挡强大的军事进攻，为了龟兹的更大利益，交出姑翼，也是有丢卒保帅的政策考虑。但是，毕竟有不得已的成分，绛宾的内心，一定是痛苦不堪的。龟兹河啊，你给龟兹带来的并不仅仅是生命，也有国王的悲伤。

    不过，姑翼之死很快就过去了，龟兹河依旧发出欢快的声音。在人来人往的交通大道上，信息和物资如同河水一样在龟兹的土地上流淌。龟兹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并用半耕半商的文化丰富自己的生活。乌孙作为汉朝的盟国，继续与汉朝保持着密切的往来，一队队使者继续途径龟兹，先休息一下，然后登程。一些重要的使团，龟兹王绛宾也要亲自出面接待，这是国王的重要国事活动，绛宾本人似乎也是乐此不疲。

    又一队乌孙的使团经过龟兹，他们是从汉朝的长安归来，要回到乌孙去。绛宾在例行的接待之后做出了一个十分重大的决定，扣留乌孙使团，不准他们返回乌孙。他同时派出自己的使者前往乌孙说明情况，态度真诚，动机感人。在西域，并不是所有的王国都有资格与汉朝保持密切的关系，所以许多绿洲之国都转而竭力向乌孙表示友好。在这种活动中，沙车的表现最充分，在老国王死后无子的情况下，沙车国为了与汉朝取得联系同时又讨好乌孙，决定请乌孙王翁归靡与汉家公主解忧所生的儿子万年到沙车做王，当时万年正在长安读书，所以沙车的请求也直接上达给了汉朝。沙车的愿望很快得以实现，但他们更快地发现，他们的这个做法是错误的，最后不得不采取了得罪汉朝和乌孙的方式杀掉了万年。在沙车的郊外，现在还有一座很大的土堆。1995年，曾有一位沙车地方的历史活字典式的老人指给我们看，那就是万年的坟墓。万年实在不具备一个国王所需的品质，他在沙车胡作非为，引起政变。个人的素质和背后的强大势力导致万年生命的过早完结，从而完成了他对自己美好名字的背叛。

    绛宾扣留的乌孙使团的最核心成员就是万年的姐妹，名字叫第史。史书在记录乌孙王翁归靡与汉家公主解忧所生的子女的时候，使用了男女分排的办法，我们只知道第史是长女而万年是次子，但他们两人谁先出生却无法了解了。看来，汉朝公主所生的后代都要到长安去学习，这次第史也是在长安学习弹琴结束回来的。当然，绛宾扣留第史，决不是要有意激怒乌孙，而是希望解忧公主允许把第史嫁给自己。此前，绛宾派出的求亲使者还没有从乌孙回来，刚好要娶的第史却来到了龟兹。绛宾被自己的激情所感动，先斩后奏，扣留下第史，再向解忧公主请求。绛宾的真诚感动了解忧公主，绛宾美梦成真。

    绛宾太喜爱自己的这位夫人，可能有许多这方面的故事传进了解忧公主的耳朵。公主为女儿的幸福归宿心满意足，在高兴之余，她给汉朝写信，希望第史能享受比照皇帝宗室的待遇，允许第史入朝觐见。龟兹王绛宾自然是没有资格娶汉家的公主，但现在能娶上汉家的外孙女，也已经是喜出望外了，也向汉朝表示如果允许，愿意陪同第史一起入朝。公元前65年，绛宾的愿望实现了，他陪同第史到达了长安。

    汉朝盛情款待远方的客人。汉朝提升了第史的待遇，不是比照而是正式任命第史为公主。绛宾和夫人都被皇帝赐予印绶，第史又被赐予车骑旗鼓，几十人的专门乐队，绫绸缎绮、金银珍宝不计其数。他们被留住了一年，又接受了很多赏赐，这才回到龟兹。

    一年的时间里，绛宾也有机会到别的地方看看。长安的繁荣和汉朝的富强一定给绛宾留下了深刻印象。从此以后，绛宾成了汉家文化顶礼膜拜者。他在龟兹建立了自己的宫殿，让人穿起汉式服装，修筑道路，实行出入传呼、钟鸣鼎食的汉家礼仪。绛宾的努力，使得龟兹的文化景观为之一变。对龟兹文化的深层影响也应该是存在的。他与汉家和好的政策不仅在他这一代得到保持，在他的儿子丞德即位后，自称汉外孙，依然继续绛宾的国策。

    当然，也有人对绛宾的做法比如修宫殿等进行批评，认为那些汉家的宫廷礼仪不适合龟兹这样的小国。有一个讽刺绛宾的话后来演变成为一句成语，这就是非驴非马。原话是这样说的：“驴非驴，马非马，若龟兹王，所谓骡也。”批评绛宾的不是龟兹人，而是龟兹以外的人，绛宾的政策为龟兹带来的利益，龟兹人自己是心知肚明的。

    回首往事，绛宾对于龟兹河带来和平安宁，一定是心存感激的。绛宾充分利用了龟兹的丁字路口，在错综复杂的形势下，保护龟兹的安全，建设龟兹的土地，完成了一代国王的使命。到了东汉时期，龟兹成了环塔里木最强大的绿洲之国。绛宾奠定了历史基础，终于获得了历史的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