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极力抵触，不但不配合，甚至还有些动气。

他坐在沙发上拍着自己的腹部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好好的，从北京中医治疗回来才三个月，你又要带着我去北京，我不去，你看，我觉得身子轻得都能跑起来。他在地上给我跳了几下。又说，我觉得我没事，即便又长了，我也觉得不碍事，我实在不想手术了。

于是作罢。

入冬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

一大早推开门，厚厚的一层雪铺在院子里，孩子兴奋地在院里来回跑，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团起一个雪球打向我，她咯咯的笑声回荡在一片白茫茫的雪景里，为我捕获了一个明朗而短暂的开心时刻。

大雪天开车或是骑车都不方便，于是我们决定走路去上学。

一路上，我们一边看冒着白气的汽车车身挂着“冰刀”缓慢行驶，一边笑那些拖着车轮里塞满积雪的自行车在雪地里小心翼翼行走的人，那人并不生气，相反是满脸不好意思的笑，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

孩子说，妈妈，你听脚下的雪，嘎吱嘎吱，真好听。

想起年少时候，趴在父亲后背上，听他脚下的雪吱嘎吱嘎。

小时候有一次高烧，父亲背着我去就医，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我趴在他背上昏昏地睡，耳朵里隐约听见他喘着气，听见他踩着积雪往卫生院走去。我一闭上眼睛就觉得父亲背着我是在倒退着走，于是强打精神勉强睁开眼，瞄一眼方向，确定是往前走，闭上眼，刚想睡去，觉得他还在倒退，又睁开眼，来来回几次后，小小的自己心里知道是自己的错觉，父亲怎么会背着我倒退着走呢？

干脆闭紧眼睡去，即使觉得他是在倒退，也不再去理会，因为心下明白，父亲正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卫生院走去。

听母亲讲，我一点点大的时候，刚出生十几天，母亲发现我脖子下面有一团筋包，不知什么原因，于是嘱咐父亲带我去儿童医院检查。

父亲不会抱那么小的孩子，便双手摊平将我托在手臂上。母亲说这么不行，父亲说，可以，这么小这么软的，没啥不行，转身乐呵呵地“端”着我出门了。

那一往一返，又要坐公交，回到家时，你爸的双臂都快累折了，母亲说。母亲还说，你爸的胳膊酸疼了好几天，后来他每次逗你玩耍的时候，都会说，宁抱千斤，不抱肉墩。

日子转眼到了年底，恰逢母亲生日，我们几个商量着给母亲作寿。生日那天，我们在饭店聊了许多，一杯酒敬母亲，再一杯敬父亲，可惜父亲再不饮酒，他与我们喝着一样的饮料。不知怎么的，话题转到应该去北京复查了。

父亲依然坚决不去，我们都不作声的时候，母亲突然流泪了。

她说父亲，你能不能听话，让你去你就去，万一有一天不能手术了，你想去都去不了了！

霎时一阵静默。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家的那条街总出现一个高龄的游脚僧，八十多岁，一手托个钵，一手拄个手杖，说是化缘，却总不见停下脚步，只是慢悠悠地从路南走到站前公园，母亲见他可怜，每次都会将买的面包蛋糕之类的给他一些，他一句阿弥陀佛微笑着离开了。

时间长了，老和尚记得了母亲，每次见面都会点头微笑。

有一次在站前公园陪母亲溜达，又遇到他在一条长椅上晒太阳，母亲便将她前前后后听到的有关这老和尚的事情讲给我听，我和母亲说，不管他什么来历，我们只管尊他是菩萨就好。

又过了几天，我在街角遇到这老和尚，微笑之后，他突然对我说，你父亲心里苦啊……我一愣，奇怪他怎么莫名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你父亲跪在香案前，哭得唏哩哗啦，香案的上面挂着一个女人的画像，梳着旧式的发髻，穿一件斜襟大褂。

我立马意识到他说的这是我的奶奶。

那天母亲的生日，父亲终于松口同意去北京。这次是母亲和弟弟陪同先去。

他们走的前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和父亲乘坐一辆旧时的绿皮客车，客车行进到不知什么站时，父亲要下车，我心里有些慌，问他为什么在这个小站下车？他不吱声，我不想他下车，他却不犹豫，带着行李，右手拉着一个小孩子下了车，我站车门口百般央求他赶紧上来，他却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然后车开了，我急得使劲叫，……正急的时候，一下醒来，一看时间，半夜三点多。

自己琢磨了良久，觉得这梦不大好。一阵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