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手术(二)中药

分类: 此情不待·父亲 |
偶然的一个机会,得知一位有名望的中医。
于是那一段时间我几乎日日扑在网上,查阅有关他的论述著作,翻看有关他的各种报道和评论,还查阅到他经常被一些医院请去做临床教学,他巧治疾病的一些方子被他的学生记录下来,有些在网上流传很广。
我决定带着父亲去找他为父亲看病,临行前的那一夜怎么那么漫长,耳听得钟声敲过12下,然后1下,2下……当有了睡意的时候,天却亮了。
我记得到达那位医生的城市时已是傍晚,城市是座山城,有条护城河将城市围在山坳里,气温明显低于我的城,夜将黑时,华灯初上,广场上响起明快的广场舞的音乐,男女老幼踩着节拍,整齐划一地跳着广场舞。因为有个朋友也是慕名而来,这让我更增加了为父亲寻到良医的信心,他正带着他的老母亲从另外一个城市开着车行经百里的朝这里奔来。我们约好晚上一起吃饭。
我们一行加上他们一大家子共八个人。
晚餐吃得并不轻松。
谈话小心翼翼,就连盛汤放碗筷也是小心翼翼,朋友那一家子传递出的信息是压抑而悲观的,导致我们说话不咸不淡,根本不敢谈论有关医生和病情。用餐其间,他爱人借给我夹菜的当间,低声和我说,老太太不知具体病情,只知病不太好,不要在她面前提病。我点头。又转身和爱人说了,爱人又悄悄和父亲说了,我看到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父亲本来不太爱讲话,结果当爱人和他说了对面老太太的情况后,他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不停地给我们夹菜,还寻问服务员那些他叫不上名的菜,给我们讲他年轻时候的趣事,又讲他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和他推测的发展前景,顿时,餐桌上的气氛缓和不少,毕竟,他年纪略长,大家又都知道他本身就是病人,一面细心听他说,一面赞叹老爷子豁达开明。
话题不知怎么地转到佛和菩萨,我发现,对面的那对老夫妻两眼里泛着光,并且他们开始与父亲一同聊起一些自己所持的经咒。
我能感觉到一大桌子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般。
说到激动处,父亲站起来当场背诵《大悲咒》,那对老夫妻跟着父亲一同念诵,他们赞叹父亲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
其实,佛的要义在这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能让父亲和那对老夫妻在生命行经的途中,对余下的日子如何去生有了一个温暖的支点,这是让我觉得倍感欣慰的地方,在觉知到肉体不能被救赎的时候,能借用宗教来安抚一下精神,于我于父亲,于所有有病患的家庭来讲,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
第二日早五六点我们就按预约的时间早早等在那位老中医的门前。
然后是常规的问病切脉,我看着那位老中医白的眉毛,白的胡须,还有他略垂的眼眉,心想,这是人间的活菩萨吗?他是不是我父亲命途中的贵人。
抓药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他的助手暗示我可以让父亲出去了,只留下我们听他们的医嘱,父亲很听话,出去等我们。
我再回身的时候,看见一人举着许多类似烧烤摊上的竹签子,签子上不是扎着多脚的蜈蚣就是扎着褐色的蝎子,还有一些是我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它们散发着一种潮腻腥膻的味道,我只觉一种难言的味道充斥着我的嗅觉,以至它蒙盖了我其它的感觉,那助手大概想让我将那些毒害之虫放入捣罐,将它们捣烂了入药……爱人见我脸色苍白,便接过来,他让我也出去在外面等他。
……
敲下这些字,仿佛又觉得那些虫子的味道在鼻间萦绕,仿佛又看到父亲穿着白色的汗衫对医生咧着嘴先笑一下,然后十分抱歉地说,麻烦您了医生,我得了一个让人烦恼的病,让医生烦恼,让家人烦恼。
我在外面一面想像着他将那些东西捣烂,一面想着父亲与那医生说话的神态,他觉得,他成了一种麻烦,他成了这人世间与他所有有关联的人的麻烦。
又吓我一跳的是,是爱人和他朋友从门诊出来的时候。
先前在北京,是用皮箱装中草药,而这一次,爱人和他的那位朋友不知从哪里弄了那么大的麻袋,两个人费劲地从房间里拖出来,我们见状后赶紧上前帮忙,我用手摁了一下,知道麻袋被塞得满满的。我悄悄说,都是?他点点头说,都是。然后看到他和他的朋友费挺大的劲才将两麻袋药各自塞进各自的汽车后备箱。
安顿好后,我偷偷看父亲一眼,他也被那一麻袋药吓到了,他说,这一大袋子都是药?这得多少钱啊?这得喝到啥时候啊?
我想起我那可怜的父亲,被这轮中药喝得胆战心惊。
我想起,每次我一闻到这药就恶心得几近呕吐,母亲也问我过好几次,她说,这纸包里什么药,闻着恶心,一副药还这么大的量,这么大的药锅都将巴放下。
父亲每每端起那碗药汤都会打寒颤,接着深呼吸,闭住一口气才能将药勉强喝下,然后是使劲地摇头,咧着嘴直嚷嚷难喝,接下来是不停地漱口,卫生间里一阵稀里哗啦。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父母,那纸包里包的是什么药。
中药于父母而言从来没有好喝的,虽然这药味道异常,但为着这诡谲的病,想来必得是诡谲的药才对,所以母亲日日守着药锅一边干呕,一边熬药,父亲则是一边干呕,一边强行将药咽进肚子里,然后躲在卫生间里不停地漱口,起初,从卫生间出来时只是表情怪异,到后来,他干脆不揩去脸上和嘴上的水,就那么满脸挂着水,坐在沙发上让它们自己随意滴落在衣服上、沙发上,还有我的视线里。
他想像着,这跋山涉水求得的妙药,经他的口腔,他的食道,他的胃,他的肠道,他的血液,或许能将那些变异的病魔分子杀掉,还他一个清明自在的肉身。
可惜,终究未见效果。
父亲去世后,母亲取出那个大药锅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唤着父亲,谁劝也不行,谁也拿不走那药锅,仿佛她怀里抱着的是父亲。
一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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