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手术(一)重症监护

分类: 此情不待·父亲 |
我们坐在大厅里等待的时候,突然听到广播里念父亲的名字,我们几乎同时站起来,然后跑向广播区询问情况。
当手术室的医生让我们看那个从父亲腹腔里切出来的东西时,我是胆怯的,我一直在后退,我觉得空气逼仄,觉得那不小心映入眼帘的血迹和混杂在托盘里的那团东西让我无端地颤抖。我退到弟弟和妹妹的身后时,听到主刀医生说,手术非常成功。
“是的,手术非常成功”,我喃喃地重复着。上一次手术的时候,医生也这样说的,当时我们几乎喜极而泣,以为父亲捱过这一劫后,大约可以安享后半生的静好岁月。
直到这次,我才真正明白,“手术非常成功”这话的真正含义,它只是表明了那被切除的东西,就是完好无损地与身体分割开来,就是,没有伤及脏器,没有伤及神经,没有大出血,没有残留,亦或这东西与一些器官有粘连时,也被剥离得尽如人意,就是这个意思……。它与治愈疾病没有丝毫的关联,甚至不需要追溯病因,至于后续的治疗,也要看个人造化。
这次父亲从手术室直接被推进了ICU。
我们被医生叫进办公室,他一边洗手一边示意我们坐下,简单地叙说了手术的过程,并说了一句,为什么长这么大才来手术?我怯怯地说,这离最后一次复查时间间隔七八个月,我记得出院时的医嘱是三个月、六个月、一年,一年半复查,最后一次复查时,彩超报告说无异常,中间就疏忽了及时复查,没想到……
然后医生说,父亲目前无危险,只是手术太大了,为安全起见,要在ICU观察一下,如果明后天体征稳定,就会转回病房,接着说让准备足够的医药费,因为ICU费用较高。我咨询了有关父亲这样的病,包括国外有没有治愈或者控制良好的病例,答案是令人沮丧的,我又问到中医,他说,我们西医不太相信那个,但可以试试,希望不大,也不排除有个例。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一个人站在安全通道的窗前,渐渐捋清了父亲这病。
父亲的病较之其它的病不常见,目前医学界没有好的办法控制,更不要说治愈,所以只有手术一条路,而手术对于这病来说,像割韭菜,齐根割了,还会长,并且越长越快,越长越壮……想到这里,我觉得头发丝齐刷刷地从头皮上站立起来,后脊梁一阵阵凉意袭来。
我不知道接下来还要经历什么,但我清楚弟弟和妹妹,还有母亲都在看着我,他们都在等着我拿主意,父亲虽然双眼紧闭地躺在ICU,他也一定想知道我对于他的病是如何打算的,因为他什么都听我的。母亲曾经和我说过一句话,她说,你爸觉得你的话都是对的,即便错的也不许我们说你错了,他信你像信他心里的神。可是,此时,我亲爱的爸爸,我如何为你拿一个既准确又心安的法子呢?这沉甸甸的命和亲情,竟让我一时无所适从。
下午四点钟允许去ICU探视,我和母亲穿上隔离服忐忑不安地进入异常安静的重症监护室,护士引导着往里走,在这里我看到各种各样的病人:有很小的孩子,赤着身体被管子包裹着几乎看不清孩子的其他部分;有老人,仿佛他在监护仪器滴滴作响的提示下拼命地在呼吸;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一头长发瀑布一样散落在床上,裸着身体悄无声息地睡着,他们都在睡着,一点动静都没有……这里让我一瞬间觉得,这里,是生与死的界限之门,它离死大约只一步之摇。七拐八拐后,我一眼瞥见躺在床上的父亲,我紧握着双手,浑身近乎痉挛般,想着他怎么可以被医生弄成那个样子,不是的,不对的,他怎么可以被病魔折磨成这个样子……
ICU里面的气温明显低于室外,我穿着衣服又穿着隔离服,觉得冷得近乎发抖,但父亲却裸露着上半身,下身盖了被子,想必是因为我们的探视给加了被子,身上的管子明显比第一次手术增加许多,脸色蜡黄,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有些怕,是的,就是怕。
母亲瞬间哭泣起来,一边抚摸着父亲的额头,一边唤着:老头,老头,你能听见我叫你吗?你听见了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吧,或者你点点头也行……我紧忙擦去眼泪,担心被母亲看到,她会崩溃。我轻抚着父亲的手,凉的,再抚摸他的手臂,也是凉的,突然摸到一条绳子,紧忙掀开被子,看到父亲的四肢都系着布条并与周围的床体固定着。
我看到有护士走过来,悄悄示意母亲控制自己的情绪,母亲退到父亲的床边轻轻啜泣,我则趴在父亲耳朵旁唤了几声爸,然后小声说着鼓励的话,护士通知探视的时间到了时,我看到父亲两眼流出眼泪。走出ICU时,母亲突然变得非常镇静,她说,人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魂魄会溜出身体,我和你爸在手术的前一天商量好了,一手术完我去见他时,我会叫他,他只要能听到,一定要努力睁开眼睛,即使睁不开眼睛,也要用一种方式让我知道他听到了,这样我就安心了,你爸知道咱们看他了,你看他流眼泪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特别平静,和之前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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