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手术(二)他写了自传
(2018-05-28 07:59:29)分类: 此情不待·父亲 |
三个月的时候,带父亲在当地复查,报告结果另人满意,六个月的时候,带着父母去北京复查,结果也另人满意,此时正值北京奥运会刚刚落下帷幕,便带着他们逛了鸟巢和水立方,顺道看了一场残奥会的田径比赛。
其实,父亲进入彩超室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是紧张的。
他迟疑地躺在检查床的边侧。医生说,老爷子,往我这边靠靠。他挪一点。医生说,老爷子,再往这边靠点。他又挪动一点。医生略有不耐烦地说了句,您老不舍得用力气还是没力气啊,一次挪半寸!
我紧忙走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说,爸,不怕,我在呢。他突然笑了出来,说了句,不怕,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这不算啥,说着,把手从我手里抽出来,用胳膊肘撑着床,挪到床中间。
彩超室的机器“嗡嗡”地响着,医生屏气凝神的样子让人觉得不安,父亲仰面躺着,我看着屏幕里变换的影像,影像里有他坚硬的骨头,有红色蓝色的血流信号,有黑灰交叠的器官,还有支撑他的气脉。我根本看不懂,但那些于我杂乱无章的影像里,凭我个人的经验,非常害怕看到有抱团的一块阴影,更怕医生把鼠标放到那里测量数据。我心里一边阿弥陀佛地默念着,一边偷偷看父亲没有表情的脸。
正当我不敢大声出气的时候,医生扯过一团卫生纸放在父亲肚子上,随即把探头插入支架上,说了句,好了,起来吧。我走到父亲身边扶他起来,这当间,那医生说了句,刀口长得挺好的。瞬间紧张、猜疑、冰冷的气氛融化了,我甚至觉得,医生这句话里透露着好消息。父亲则试探性地寻问着检查结果,我在一旁连连打岔,我担心医生说出什么,而医生这个职业,令他们大多有着敏感而略高的情商吧,我想他应该听出我的意思了,说了句,其它的事留给女儿去做,您老听话就成了。
结果出来后自然另我和我的父母非常开心。于是我们在那间小的旅馆里围坐在床上,平铺一张旅游地图商量着怎样游游北京城。父亲说毛主席纪念堂,母亲说天安门广场,父亲说人民大会堂,母亲说颐和园,我说还是先换个住处吧,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换地方住的话,就不吃药了。
北京于父母,自然而然地有着那一代人对这座城市的另种向往,它是神圣而庄严的,当然还有一个因素,这座城里曾经生活过年轻的父亲。他说,大栅栏里有家常的热闹景象,王府景里有高端的商品供应,街头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胡同里有京味十足的调侃,说着,也卷起舌头学着北京人说话,母亲在一旁乐,说学得不像,父亲说,那你学学,母亲说,北京人说话好像嘴里含着一块儿烧豆腐,烫得舌头在嘴里乱转,我和父亲当即被母亲的这个比喻逗得哈哈大笑。
但父亲还是早早地就走累了,他坐在一张条椅上说,不知是自己年纪大了,还是大栅栏变大了。
家里的亲戚听说父亲去北京做了手术,估计不是小病,便从四面八方都赶过来看望父亲。面对每一位亲人,母亲都不厌其烦地细说着这病的始末,父亲总会在一旁补充说,可多亏了我的孩子们,又是钱又是力的,我若再不好好的,都对不住他们。
日子似乎渐渐安稳起来,父亲变得对万事万物都敏感而感恩。
没留意是什么时候,母亲家里多了一张简易的书桌,书桌的台灯上有一串妹妹给父亲买的仿黄色蜜蜡手串,一个角落里放置着一条形铁皮盒子,里面装着中性笔、毛笔、橡皮、尺子胶带等,另一角上摞着一些A4纸和稿纸,笔筒和小收音机在一旁。
有时父亲在抄写诗词,有时用铅笔在A4纸上画各种图形,每次去看都是新的内容,每次去父亲都会问我一些不会写的字,我说教他查字典,他说我就是他的活字典,我莫名他怎么突然地学习起来,母亲在一旁偷偷笑。
大约半年后,父亲郑重其事地宣布,他写了一篇自传性质的文字。我表示惊讶,父亲将底稿递给我让我先读,看哪里有不合适。我大概翻看了一下,黑色中性笔书写,整齐而规范,我说,爸,这少说也几万字呢,你一笔一画写这么工整啊……母亲说,哪有,这是你爸第三次誊写的。
其实,他这篇自传性质的文字没写完,只写到第一次手术身体康复后,他和我们都以为,余下的日子里,再不会有之前的惊心动魄,日子虽然会在流逝的光阴里鼓捣出各种小麻烦,但那都不算什么,用父亲的话来说,那些不过是佐酒的小菜,是一个逗号,
是万千如常人家烟火的重复。
我还是被父亲感动到了。
那厚厚的一本文字啊,我读到了许多原来不知道的事情,先是父母的故乡浮出水面,乡音与贫困,命运与挣扎,他们和那个小村子渐渐清晰起来,然后是我们三个隐隐地从光阴深处走出来,他的青春与记忆都被浓缩在这方寸纸页之间。
我连夜一口气认真读完,然后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大概听出我的兴奋了吧,他也格外话多起来,我们谈他的那篇文字,谈因文字衍生出的事情,忽而静默,忽而哈哈大笑,我们相距不过五百米左右吧,那个电话打了近一个多小时,临挂电话时,我说,爸,我要把你这篇文字先打印出来,爸说,你会啊,我说,老爸你也太小瞧我了。
但是,直到父亲去世之前,我一直拖着没有打印,一个字都没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