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事处

分类: 此情不待·父亲 |

父亲大约是调到办事处工作后,开始学会了背着手走路。
他把双手背在身后,步伐放慢,一边走,一边和熟悉的人打招呼,鞋子也从皮鞋换上布鞋,衬衣开始穿得潦草,袖口总是绾起来,很少再将衬衣扎在裤子里,不熨烫就直接往身上穿,一直这么穿到退休,但也未见皱巴不堪,除非一些死褶,它们更像是一种印记,一种貌似对岁月的臣服,却又不甘委屈的姿态。
父亲推去一应的所谓安排,安心做了一名“闲散”之人,与他搭班子的S叔,性子急而烈,却与父亲相谈甚欢,大事小情的裁夺,他们常常不谋而合
,虽然工资不如原来挣得多,但清闲自在,守家在地,也乐得自在,同时,那些原来只是在生活里充当配角的爱好,自此正式浮出水面,占据了他生活的大半。
第一莫过于饮酒。
父亲贪杯,在同事、朋友中也是略有些小名气的,他不善饮,但喜饮,微醺的时候,回到家会与母亲细说每桩趣事,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还会把我们三个叫到跟前,耐心地询问一下功课,在平时,他从不过问我们的成绩,甚至记不清我们各上几年级,我们也清楚他今天过问,明天大概又忘记了。
有也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那个时候一定是被人搀扶着送回来,
他一头倒在床上,大声嚷嚷着口渴,任凭谁端过一杯水,他都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然后断断续续说着一些大约是酒桌上未尽的话。一觉到天亮。
父亲身体不似别人好,他醉一次后,要缓许多天,这几天荤菜一口不动,只喝清粥就咸菜,母亲怎么唠叨他都不会不高兴,他自知理亏,也知母亲是为他好,总会赔上笑脸逗母亲开心。
父亲饮酒实在,有时候误了席,就自罚三杯算做致歉,自此,但凡迟了聚餐的活动,大家便会引出父亲这句话,“自罚三杯吧。”我也是结婚后,有一次与爱人一同聚餐,席间有人说到此事,我才知道。
第二莫过于打纸牌和下象棋。
我见过他们因为一张牌或者一步棋争执,父亲不是那种较真的人,他只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至于对方如何地执拗于对错,他一般不再发表意见,或者笑笑,或者不吱声,但这并不能说明父亲就是错的,预设的种种都未曾发生,已经发生的和现有的结果是不能改变的,所以,他大多时候只是点到为止。
当然也有耍赖的时候,比如因为一子定乾坤、一牌定输赢的时候,他便捏着那枚落错的子死活不松手,搅了棋局或者牌局,也不肯松手,有时会闹得不欢而散,甚至能把那枚棋子装在口袋里带回家,等吃过饭,才悄悄嘱咐我们其中一个,把那枚棋子给人家送回去。
父亲一旦处于“战局”,战况又焦灼不堪时,任是谁叫他回家他也听不进去,有时候叫烦了会嘟嘟囔囔地训斥几句,弟弟和妹妹是不愿意去的,大部分是我去叫,我会站旁边看他下完当下的一盘旗,看他还有摆棋的架势后,紧忙拉他起身走,挽着他的胳膊就回来了,当然也有行不通的时候,我就赌气回去,再不理他。
等我有了孩子,父亲彻底投降了。
两三岁的小家伙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下楼叫姥爷回家,有时候家里没事,他自己也要张罗着叫姥爷回家。儿子步履蹒跚地跑到棋摊前咬字不清地说,脑(姥)爷回家和宝宝玩吧……不等父亲回应,两只小手一抹,棋盘上就兵残马翻了。以后,父亲老远看到小家伙下楼,就紧忙起身让位,笑呵呵地迎着小家伙走过去。
敲下这些字,正值春日下午,楼头的粉樱团团簇簇地似欲燃裂晴空,心里涌出一个词:密密匝匝的春天。偶尔有人经过,手机里放着毛不易的《消愁》: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宽恕我的平凡,驱散了迷惘
好吧,天亮之后总是潦草离场
清醒的人最荒唐
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这些经过我听觉的词,瞬间被发酵,他借消愁之名,偷走了谁人的岁月,谁人又在岁月里不经意地老去。
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老的呢?
好像就是他调回办事处后,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路开始的。
从他的人生第一条线——丰沙线开始,最后到办事处,一直在京冀晋三个地区兜兜转转。
那些被火车磨得蹭亮的铁轨,那些跨在山水之间的桥隧,那些青春和往事,就是他的信仰。
他工作的这最后一站,即便是工作上的事情,也趋于家长里短,略大一些的事也不过谁和谁暧昧了,谁的奖金比谁多开了三二十块钱,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又到单位里哭天抢地闹腾了,单位和整个家属区不过一块牌匾的区别,无论你当年多么的叱咤风云,一旦被安置在这里,你就是被贴上了养老的标签。
倘若真的能怡养天年,也是件乐事,就怕当精神和身体都愿意委身于岁月时,岁月却给你出了道关乎生死的难题,让你在余下的日子里,生着不易,死也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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