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化身为妖，在栅栏外出没

若隐若现的，让斑驳的夏天生出隐情

木制的桃剑喑哑

咒语流浪

其实，这一切

都不及他一挥铁锹来得利落

……

妖已然不知去向，但他挥锹后，玉米应声而倒的景象却被我截成一幅图，穿过一场又一场的人间跋涉，定格下来。

写他，必定都是回忆，每次的回忆都似生一场病，眼见着他悄无声息地穿鞋系扣，欲将出门，又眼见着他撇下烦愁百叫不应，他的身影一遍遍晃过这里晃过那里，这执拗的人间，这难以驯服的过往，还有母亲被梦境一搅就颤颤悠悠的日子，思绪和身体都在忙碌，却仍然覆盖不住一种生命之外的玄谲，就似篱笆院墙外徐伯伯种下的那小片玉米，偏有个时分，衍生出一种诡异与我撞个满怀。

我不知是不是老人们所说的因为“天眼”未合，而遇到了那所谓的“不干净”的东西，他就那么伏在一株玉米上，透过院子里摇曳的灯火，与我相望。可这于父母当时却是大事，他们担心吓着我，担心我像邻家的孩子一样因为年龄小魂魄不全而丢了魂，我仍然记得徐伯母夜半时候为她的小儿子叫魂，那声音怎么听都觉得瘆得慌。可是，我当时并没觉得害怕，我伸着手告诉我的父亲，有个穿夜行衣的人趴在玉米上盯着我看。

第二天依然睡到太阳老高，爬起来眯着眼就问父亲去哪了。

母亲说，你爸有事出去了。

去哪了。

出去了，你这孩子。

我知道出去了，去哪了。

当我甩着两条蓬松的麻花辫跑到那小片玉米地前，见父亲正扬着铁锹将一棵棵玉米放倒，每棵都结了玉米，玉米穗上吐出红色的胡须，我剥开一穗，籽粒干瘪，再剥开一个，颗粒略见晶莹，像刚刚拱出地面的芽苞，用手轻轻一掐，是水。我问父亲，为什么不等它们成熟了再砍掉，徐伯伯不会生气吗？父亲说，就是你徐伯伯让我帮着砍掉的，他说这片玉米再长也是这样子，徐伯伯说想改种萝卜，到时候，请咱们吃萝卜。

然后玉米前赴后继地倒下，父亲揩下额头上的汗水，我看到他手背被玉米叶划过的道道印痕；然后陆续有许多小孩子都跑过来踩在玉米杆上欢呼跳跃，父亲又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我看到他的衬衣贴在后背，洇出汗迹；然后我跑着回家将烟和火柴取来递给他，他就蹲在地头，点着一根烟慢悠悠地眯着眼抽起来。

傍晚的时候，见徐伯伯拎着一瓶酒、一包花生米来家里吃饭。

我们按照旧日习惯，家里来了客人是不能上桌的，就在一旁一边玩一边听他们说话。有几句话不经意间就飘进了耳朵，原来，玉米再有些时日，就成熟了，原来，我有一个间隙晃荡着进了另一个维度，这个维度是大人们忌讳的，父亲伐掉这片玉米地，是想伐掉他认为的它对我产生的一种恐惧，猛然间，一种“我”之外的，一定有其它生命存在的念头悄悄萌生。

夜晚，父亲照常念报念杂志，一本《民间文学》能被反复念来念去，许多故事的开篇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泛着与旧朝殿宇一样的苍黄，他们说着旧朝的话，惊堂木和钗裙里总会有曲折动人的故事，再或修炼成精的动物，亦或修炼成仙的牡丹，我都来者不拒，我发现我的融入感比较强，我总能想像着在某个正在发生的故事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目击者。

与父亲一个段部工作的贾伯伯，有个小我一岁的女儿。

她有一次说我喜欢的《民间文学》是一本黄书。那个时候我并不解什么是“黄书”，但从她的语气里能够断定这不是个好词。我曾发怯地问过父亲，什么是黄书，父亲反过来问我从哪里听到这个词，我将事情原委说给他，我记得他没作任何评价，他即没回答我什么是黄书，也没对她的话说只言片语。

只是他照旧每天晚上给我们念上面的故事。有时念着念着他竟打起了鼾声，我会推醒他，他说一句，没把你念睡着啊，倒把爸爸念睡着了。我们就会大乐。

当有些事情超出我的判断范畴时，父亲总是不急于给我答案，也不加以所谓的引导，他选择一如既往，比如他给我们念那本《民间文学》，对于他不能解释的某些神秘事件，并且这不可知的事件关联到我们，他选择清除，就像他伐掉那片玉米，他觉得玉米倒下了，那个黑衣人也就消失了。

大概有这个原因吧，现在的我对于一时不明白的问题，如果不是急于类似作业的交付，竟很少追问其中的深意，由着自己缓慢而迟疑地去理解，或者就让它们在一个角落里沉淀，总有一天，会恍然大悟。

前几天带孩子去峡谷玩，途经河北字样。一时对选择的路线有些后悔，应该带他们回到父亲在修筑邯长线时，我们住过的地方看看，那满把满把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啊，我们的院子，我们的篱笆，我们的他挥起铁锹时，正好有一列火车轰隆隆而过，呜呜……呜呜……还有他将杂志盖在脸上发出轻微的打鼾声。

谁说父亲睡着了呢？

他一直醒着，我听得见他在那幅定格的画面里，轻轻呼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