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念山中客

分类: 我自倾杯·随笔 |
[一]
随手翻书,一眼看到“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这句。
冷寂的案牍,泛凉的长卷,那个白衫男子踱于厅堂之上若有所思的样子就似画面一般,弥漫开来。
再兼微湿的空气,远山的鹧鸪声声,和一封阅至一半的书信,任是谁,也难挡潮水般涌至心间的另种况味,已至倏然的,就生出一些念想。于是,这位饱读诗书的人,将这样的情绪安插在字里行间,他借此,以遣远慰风雨夕的情怀。当浓墨落毕,他呵着手掌迈出二门,渐行渐远的身影隐在词章里时,几百年之后的我们,得以借此来解悟个人忽生的各种心绪,恰似一剂良药啊。
不知道那个涧底束薪、崖边采药之人有否知晓韦应物此时之牵念。但他每日必是背着药篓,沿一条水路而上,临溪濯足,舟侧歇脚,再或袭一条山间小径,潭底煮石,林畔尝草,山水之间,他挟一袖洒脱超然于红尘之外,也就不奇怪韦应物发出“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之叹了。
感慨之余,我放下书,走到落地窗前,看窗外瑟缩的植物,看迎着风的中年女人走到楼宇门前半天掏不出钥匙。落叶被风旋了又旋,一对情侣相互搭着肩说笑着从窗前走过,我能听得见那些山盟海誓。
[二]
他的职业是林警,常年居于山中,他写下了许多首以《山居》为题的诗句。
那山里的许多消息,都是从他的诗句中一一浮现出来的。那斜晖,那短篱,那落叶和霜色经年被他描摹着,他惯走的山径,他沐风而立的山崖,他栖息的小屋,都被我上百次地用唯美的画面展示出来。
有一次,被他其中的一首七言《山居》吸引,心上似盘了一根藤,于枝枝叶叶间漫出几个字,再凭着原来短暂的山间游玩经历,堆砌了二十八个字,也赫然以《山居》为名,贴在他的评论栏里,算是和作。
我尽可能地,将自己残存在脑海里那丁点儿的山间映象叠摞在四个句式里,想像着与我对饮的山风,它从不言寂寞三千,空旷的山谷,隐着一些人无法落脚的相思,这些小情思的运用,以为是除一鸣惊人之外的弦外音,可以震颤读者的心。然而,天地广阔而指尖微茫,以为抱过一轮残缺的月,就足以在若干年后的一个时候,挥霍它的清辉,甚至,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恣意和窃喜。
渐渐的,我临摹的《山居》,被我遗忘。
一晃,两三年过去。有一次与先生去山里,见一处僻所,泥坯的短墙,木质的院门,石阶湿滑,绿苔暗生,晾衣绳上挂着浆洗好的衣服,裤管偶尔兜住风,在风里荡漾,一片寂然。石凳上放一本半掩的书,书目是《菜根潭》。停留稍许,不见主人回转,慢慢掩住院门,离开。
行至半山腰,见一人,身形矫健,白色汗衫,收脚长裤,手里提一个小水桶,小水桶里是墨,拿一支自制的大毛笔在为每一级台阶编号。相逢时,我们相互错开身体,彼此点头微笑,我没敢开口说一个字,生怕任何一种提问都会是不敬。
晚上,旋开台灯,又想起自己的那首《山居》。翻出重读,只觉得那字上浮着不尽的浮华,即使言里言外都尽量构筑了一种貌似的恢弘与气度,细斟下来,还是细骨一般,不见新意,这样的景致,孩子也可以吟来的,瞬间觉得羞愧。
于是,又去读那位林警的《山居》,一去不打紧,这两三年,他竟一直在写,《山居》已是他用来滋养枯燥日子的方式,他那些用心血打磨,用酒喂养的字啊。至此方才醒悟,我只消安静地读,暗暗地复习,不为应和,只求得能与那些曾擦肩而过的他们,站成一种高度。
[三]
“忽念山中客”这念想啊……
应是简媜的那句“枕的是月色”吧?虽身居闹市,也不妨碍我们偷饮一口如酒的月光,再佐以满山的松风,城市灯火下的回望里,就厚重了起来,善于在黑暗里种植月光,忽生念想的彼此就都丰润而感性起来。
或是王维的“山中松果落”么?很多时候,我们都愿意用超然的意境来表达自己,所用的字词也都有水的质感,通透而圆融。其实,这念想里,是孤独做骨,是意识的深度镌刻。
这忽念呵,是心在路上,而身体被缚于流光,是每个饱满的黄昏和安静的夜晚为躲过执念里的一些忧伤,而跌宕着让自己生出羽翅,一来,为抚慰韶华,再者,安顿身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