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村庄的记忆，大约就是这些了。

近几年虽回去的多些，也没太深刻的印象，年轻人都去大城市谋生，只剩下老弱病残和数亩薄田，与村口的老槐树相依相伴。

任凭桃四捧着罗盘发现一处风水宝地，也没人愿意将家安在这穷乡僻壤处，城里的房子再小，花销再大，年轻的村民也争着要脱掉那身黄土浸透的皮，渴望着换上一身鲜亮的行头。土地就兀自煎渴吧，几十年未见更新的小曲断了线游丝般地，只留下一口气，那口气也只在先人的鼻息间游荡。也许，我在这片土地上，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对这片村庄的感情，很大一部分是因父亲在讲述的过程中生出的，对一个完全没有生活过的地方，突然就有了丝丝缕缕的牵念。那里曾有父亲在老年时常常回望的历历经年，有他日夜喊在嘴边的爹娘，糙米和柴草，水井和门洞，在光阴的缝隙里，都曾行经过一个少年，即便情节与许多人相似，仍然不影响我饱醮夜色的浓墨，一遍一遍地叙说，我所了解到的每一个细节，都舍不得错过，如果不将它细致地讲述出来，便觉得，是对父亲不完整的认知。

父亲自认为自己的普通话十分标准，其实，他的普通话里是夹杂着乡音的，他还常常教母亲如何发音，卷舌平舌的，两个人一边说，一边笑。就连饮食，父亲离家在外许多年，还是好家乡那口饭，母亲每每改善一顿，父亲都孩子似的，一边叫香，一边将嘴巴填得满满的，母亲在一旁嗔他没样，他却满不在乎，又夹一筷子往嘴里放，吃到一定程度时，拿着碗问母亲：你说，我用不用再吃点？母亲说，想吃就吃吧，他就真的又盛一些，看得我瞠目结舌，忙叫，别撑着了！

其实，父亲给我的记忆大多是我成家后，这之前，我们少有常人家父女的亲昵。父亲在与我们结束了长达多年的两地生活后，他的突然回来，有一阵子我竟是不自在的，面对这个不善表达的男人，我只觉得他着实不易，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对于故乡的记忆实在过于贫瘠，每次听父亲讲起那里的一草一木，有似愰惚着拨开一丛又一丛荒草后，新奇地与那个山村对视，一切宗源性质的未知得以认定后，突然的，情怯而又稍显疏离，毕竟，那一口乡音和瓦舍，在我的眼里总是不冷不热地长在这片原野之上，它们于我，实实在在少了一个大大的、温暖而厚实的拥抱。我的祖先们，他们早早长眠于此，甚至来不及看清彼此的眉眼，就连我的小名，他们有的都没唤过。

转眼父亲去世两年多，快八月十五了，那天母亲和我说，等过了中秋，你们就脱了孝吧，别老是黑白灰的穿着了。我一时语噎。晚上，在衣柜里翻出那些从父亲去世后被收纳起的衣服发一阵子呆，又将各种手饰摩挲一遍，放下它们与忘掉它们，再稀疏平常不过，竟然丁点的欢喜心也生不出，错跟了我这样的主人，也着实委屈了它们。忽然一个念头窜出来，看到父亲的那双眼，他笑着。

天气渐渐转凉，今年好似脉络通了些， 知道什么叫出汗了，母亲爱出汗，我大约像父亲，他很少出汗。

草草数字，权作对父亲与他的村子记忆的总结吧。

后面会陆续写他的工作，他的酒，他的象棋，他的谨小慎微和他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