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狼
| 分类: 此情不待·父亲 |

早年读《狼图腾》的时候,被一个场景震撼到。后来这本书被拍成电影,当读书时的那个场景以影像呈入眼前时,又一次被震撼到。
是书中开篇的人狼之遇。
陈阵骑着大青马在腾格里小道走着。当走到一个阴森山谷喇叭形的开口处时,陈阵猛然发现距他不到四十米的雪坡上,天光下,竟然有三四十头蒙古狼杀气腾腾地全体瞪着他!陈阵像草原牧民那样在危急关头心中呼唤起腾格里:长生天,腾格里,请你伸出胳膊,帮我一把吧!
我就会想起父亲。
父亲和我们讲述过一件他少年时的人狼之遇。
父亲爱读书,家里条件不好,为着能在学校里多读几日,瘦弱的双肩早早背起背筐,去和成人们背炭。
我记得父亲讲这个事件的时候,神情依然是紧张而惊恐的,仿佛那日情景重现一般。
父亲说,通常情况下,我们一天往返四十多里地背一次炭,换些钱就回家了,有一次我看着时间还早,卖了那一筐炭,自做主张又飞奔着去背第二次,等回家的时候,天色就不早了。山路环绕,眼见着黑下来,我走到“木狐里”,(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个字,乡音的发音是这三个字的字音。)“木狐里”两山夹一道,按兵家用语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刚从木狐里走出来时,发现不远处,有几个绿光在闪,紧接着就听到狼嚎。
我被吓坏了。父亲说,我觉得头发突然像一根根针扎在头皮上,一下子就出了一身的冷汗,我不停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转而想到老人们常说,它们怕火,我身上正好有洋火,赶紧拿出来把筐点着,用手甩着背筐的筐带子,一边抡一边跑并大声地喊着,就那样一口气跑回家中!回到家时,浑身湿透了,你奶奶一边责怪我一边给我拿毛巾擦,头发丝上都在往下滴汗,第二天,嗓子也哑了。
这件事与溺水事件父亲常常提及,他说,那个时候很无助,很害怕,觉得灵魂“嗖”地就从身体里蹿出去。
是不是生命行进到一定时候,必得经历一些孤独无依,孤独到自己摊开掌心,把命亲自己交出去,还要亲自看着它在水里浮浮沉沉,看着它被群狼轰抢。
我想起我自己,也是有过这样的经历的。
在外读书时,有一次洗澡,突然晕堂。耳鸣眼黑四肢发软,我扶着墙想叫却叫不出来,任由身子向下滑,意识清晰,竟觉得身子在向上飘。
再有就是初为人母的恐惧无依感。临生产时是还不太相熟的婆婆陪着我,她十分嗜睡,我折腾一夜,第二天一早第一个被通知进产房,护士在一旁白色搪瓷盘里摆弄着刀刀剪剪,金属器械与盘子的碰撞声,让我越觉得冷与硬,我小声地与医生说了句,我怕,她瞟起眼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算是对我的安慰吧,那个时候恨不能自己拿把刀把肚子豁开。面对未曾的经历,恐惧和无依被成倍地放大,什么样的念头都会有,特别是惦念的人和事,会按先后顺序,一件接一件从眼前晃过。
有时候想,人狼虎视眈眈的相遇并瞬时有可能攻击的那架势,大约是人们自己想像出来吓唬自己的,转而又推翻这样的结论,毕竟,那样的境遇我不曾亲临过,谁知道在那样的情形下,人的狼性会被激发多少,关键是狼肯定不会被激发出人性的,这样一想,结局总是不容乐观的。事非亲历的任何一种轻蔑的揣度,可能都是对当事人的不恭敬。
想起父亲后期病重,他自己偷偷照着镜子,看形如枯槁的容颜,想起他咬着牙一个人忍着疼痛,直到去世,我们没有一次听到他叫出声来,他的额头常常布着一层细密的汗,实在忍不住的疼袭卷过来时,他就蜷在床上缩成一团,他一定一定孤独极了!又想起,我拎着他厚厚的病历和片子满北京的跑,到了晚上去病房看他的时候,我总是躲闪着父亲的目光,因为我怕父亲看出,我没能带给他好的消息,而我在躲闪着他的目光时,分明看到他眼神里闪过的一丝失望,他把我视作是唯一能救他的稻草,我却有负于他!
一向害怕走夜路,即便灯火辉煌的城市街道,一个人走也觉得忐忑,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想起父亲的话,他说,每个人的肩头都燃着两盏神灯,一为照明,二为趋邪,走夜路时,只管抬着头往前走,如果你向左回望,左肩的灯就被吹灭了,你再向右回望,右肩的灯也被吹灭了,那样,才是真正的夜路了。
他这说法一定是来源于祖祖辈辈的口口相传,为的是让走夜路的人,不孤独,不害怕。而父亲肩头的那两盏灯,不知如今还亮着吗?他去往天堂的那段路可曾感到孤独与害怕。
一定一定是亮着的,它一定一定已指引着父亲,走向了另种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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