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贾先生

分类: 此情不待·父亲 |
和父亲扫完墓,他带着我们在村子里转,转完奶奶的旧院子,又往里走,走到一户人家门前,他停下脚步。
我说,爸,要进去吗?
他摇摇头说,不进去了,都不认得了。
我探头往院子里瞅,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塑料玩具,当中放着一个盆,盆里泡着要洗的衣服,树下几只鸡在觅食,有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一手抓了一把土,一手握着塑料玩具在撵那几只鸡。
父亲没有走的意思。
我们对于整个村子,显然是陌生的人,渐渐的有几个人从四面向我们走过来。
一人问,你们寻谁?
父亲马上用乡音回到,不寻谁,我带着姑娘回来转转。
那人一听父亲会讲家乡话,先是诧异然后热情地问父亲来自哪里。
方言生涩而难懂,我连听带猜地听他们说话,没一会儿功夫,几双手已紧紧握在一起,继而簇拥着父亲到自己家里喝茶休息。我看着父亲,突然觉得,岁月这把虚拟的锁,最早困顿着父亲的青春,如今,还是这把虚拟的锁,把他和故乡都锁成另外一种模样。
想起小时候看父亲上锁开锁的样子。他用手扶稳锁身,把锁耳抵住门,稍稍用力上下一摁,听到“啪”的一声;他掏出钥匙随便一扒拉,就能从众多的钥匙里拎出自家的那一把,左手扶起锁子,右手拈住钥匙尾,对着锁眼,又是“啪”的一声。我仰着头说,爸这么多钥匙,你怎么每次一下子就能找对啊,我得试许多把,才能打开门。父亲笑,说,时间久了,自然就熟悉了,你长大后也会有这样几把熟的不能再熟的钥匙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看着我,就像常日里那些习惯的叮嘱,他叮嘱我时,常常会同时在做着另一件事情,比如,他正在点一颗烟,或者正在喝水,又或者正在穿衣准备上班。这把锁啊,忽而锁住光阴,忽而打开光阴,一开一锁之间,父亲老了,锁子锈了,时光依旧灿灿然然地,在大门上换了一把又一把锁。
我听父亲问,这院子里如今谁住着?
他们说了个人名,我没听清,父亲又问,最早在这里教书的那个贾先生,最后怎么处理的?
那人说,那个知青啊,自杀了,死的时候从他屋里翻出许多书,被撕的撕,抢的抢,听说在炕上的小桌子上有人看到他写的几个字:如何活。白瞎了,一个秀才一样的人物。
父亲说,这些我知道,我是说,他的事最后有没有一个说法?
那几个人摇摇头。
我们在回去的路上,父亲和我说起这位贾先生。他说:这位贾先生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他当然有别于庄稼人,但也与其他文化人不太一样。他中等个子,戴一副眼镜,每天临下课的十几分钟里他会讲述一些课本外的故事,有时候他会讲村子里西头废弃祠堂上的那幅楹联,有时候会讲村子里那口老井,会讲一个汉字的出处和他对汉字的理解,还会讲村子里人们惯用的俗语背后的传说,小小一个北阳村,又偏又远,哪里都是故事,我一直好奇,他并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我还记得父亲说完这话时,望着车窗外,一动不动。
父亲又说,他有时候会把从贾先生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家人听,但家里人大多不爱听,甚至说,贾秀才的兵啊将啊的,都是他编出来哄你们玩的,听听就算了,又不能当饭吃。后来,父亲有了我们,常常将他从贾先生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同一个故事,会被重复讲许多遍,年轻时,我会说,爸,听过了,换一个。父亲努着嘴说,听过了?哦,那我再讲一个。到了后期,父亲又讲那些故事,我能安静地听上半天,我知道,父亲不经意中在交付他全部的江山,可是我却拈不起针线,为他缝补那些往事的缺口,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心被病魔蚕蚀。
那个小男孩,那家的院子原来与贾先生并无关系,只是那几年,贾先生在这个院子里住过一些时日。
我又问,贾先生为什么不想活了?父亲说,都是坊间猜测,具体原因不太清楚,但他给这村子留下了另种的生和死,还有他的那把硬骨头。
临出村子的路上,要走一段泥路,汽车颠簸,我咬着牙慢慢开,生怕刮蹭,车一边摇晃,父亲一边说,这条路,我小时候差一点溺死在一个水坑里,那年下了一场大雨,泥坑都被雨水填平,一不小心整个人掉进去,我也不知道扑腾了多久,浮浮沉沉的,后来被路过的一个人用手里的农具把我拉上来,我还记得吐了那么多的水。
我一脚踩住刹车,骇异许久。
终于开至柏油路边,见有一个小贩在卖自家地里的甜瓜,父亲说,买一些给你妈尝尝,你妈最爱吃了。
父亲在那里挑瓜,并与瓜农聊着家常,我回望刚才的路,父亲的村子已被一座山严严实实地挡住,村舍庙宇甚至炊烟与鸡鸣都被隔断,忽而迎面一阵风,好似大把的往事从过去回来了,打了个呼哨又飘远了,我还在对着远山出神,突然听见父亲说了句,这家太偏了,出来不容易,回去更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