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我自倾杯·随笔 |
今年的春天好快,转眼谷雨已过,春程将尽。
父亲在去年的清明前走的,他没来得及种瓜点豆。
整整一年,我在父亲的一些事情上不能释怀,惦念母亲多是一闪的念头。父亲走后,母亲每日对照着去年的今天,回忆,她事事记得那样清楚。
昨天,送孩子上学回来,发现母亲拿着小铲在我的院子里劳作。原来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两个身影,一院子欢笑,有时为着该种萝卜还是青菜,他们在这方寸之地争执着,最终都是父亲妥协。
我换了衣服同母亲一同侍弄。
你不是说,开春了,过来给孩子种青菜吗?
我瞅一眼母亲。
她在和父亲说话。
她现在说起父亲,不再是涕泪纵横,我看见她灰白参半的头发稀疏毫无光泽,平踏踏地贴在脑袋上。人瘦了许多,也不好好吃饭,父亲刚走时,她就入院,每日里哭的导致肠胃出血,许多亲戚纠结着不敢去看她,别人看她哭的欲绝,除了劝慰和陪着流泪,大多会在她无毫无逻辑的倾诉里生出躲闪的意思。
我进屋烧一壶水,取了今年的新茶,沏好,托着茶盘放在院里的小桌上。我招呼母亲过来歇歇,她答应着,放下小铲,扶着树站起来,曲曲着两条腿,脚尖向外,双手插在腰上慢慢走过来。
母亲端起茶杯喝了口,眼睛直直地向外望着,她没看我,也没看茶杯,她好像在看那棵紫穗槐,也不像,她应该是在风里看过往,别人的和自己的。她的鼻尖上凝着一层细细的汗珠,眼皮下垂,呼吸像是一种游走,不说话的表情,像是精气神在春天里走失的样子。
昨天在市场上碰到你吴姨了。母亲突然说。
哦,她不是在外地给她小女儿带孩子吗?
早回来了,在哪儿长住也不行,还得自己家。我问她,这么多年了,你还想薛哥吗?你吴姨眼圈一下就红了。
吴姨大约四十多岁时丈夫走的,四个女儿都没成家,她家在我家楼下,最小的女儿与我是同学,因为家里都是女孩儿吧,家里总是很干净,如今四个女儿都已成家,孩子们都挺孝敬的,但她还是坚持一个人生活。
她如今应该有七十出头了,各种毛病扎堆似的轮番压榨着老太太,有一阵子人出奇的瘦。印象里她的精神一直很好,人也收拾得清爽,她爱打牌,闲暇的时光,会和年岁相当的老头老太太们摸几圈。前些日子,看到她坐在小马扎上与一群老人在墙根下晒太阳,他们大多是失偶独居的老人,他们的眼神都是一个样子,空的,混的。
我不敢提父亲,但说什么母亲都会绕到父亲那里,我就不停地打岔,转移话题,不耐烦时,会起身找个托辞,打断她每天重复的话。
不知哪里传来几声鸡叫,我问母亲,是鸡在叫吗?母亲说,鸡叫也听不出来了?
我说,妈,你还记得咱们家在河北住时,你给鸡做手术吗?
那个时候我八九岁的样子,母亲养了一群鸡,开春时,会有许多鸡莫名地生病。
你用的什么药救了那些鸡?
家里的四环素或者土霉素。
我记得她用双腿把鸡夹住,用食指和拇指把鸡的嘴掰开,把药喂进去,然后再喂些水。
我还记得鸡吞咽时的样子。我对母亲说。
我们还给每只鸡取了名字,那只漂亮的公鸡叫二郎,那只黑色的母鸡叫黑子。
母亲不吱声,过一会说慢慢地说,你爸就没遇到一个可以救他的人。
我停了停又说,有一些病的厉害的,你会用刀片把鸡嗉子划开,取出鼓胀不消的食物,再用针线缝上,只用蜡烛和酒精消下毒,那些鸡就奇迹般地活了。妈,你真该当个医生。
如果我当了医生,没准能救了你爸。
阳光很暖,春风很柔,母亲的心却像发了霉。
我是个怕凉的人,这个时候,也会脱下外套。我看到母亲腿上还穿着保暖的薄棉裤,脚上穿着棉鞋,她原是个怕热的人,如今却比我怕冷。时光从来都是凉薄和隐忍的,总有一天,它要剥去我们身体的最后一丝温热,让你以一种结束的姿势倒向它。它一边准许你开垦荒地,又一边收复失地,它不管高梁和玉米是否结拜,金黄和葱翠是否在呜咽里乱作一团,它只管恪守一种悲欣交集的定律。
你们家老太太怎样了?母亲又问。
老样子,挺好的。
她是在问我的太婆婆,她今年八十九了。
六十多岁时,她的老伴去世。她是个要强的人,如今颤颤巍巍的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每次吃饭,前衣襟都会粘上米粒,我帮她捏下去的时候,她总是笑着说,不中用喽。她的床上放着一副扑克牌,每天一个人摆扑克,那副扑克被摩挲的又毛又软,最近才换了一副新的。她和我说话,说的都是我不熟悉的过往和一些先她死去的人,她的日子,除了吃喝拉撒,全是回忆。
她总是趴在自家的窗台向外望,前面那幢楼挡住外面的世界,她就看楼上厨房里那些忙碌着做饭的人。有时候,看到熟识的人走过,她就会隔着玻璃问:去遛弯啊?人们多数听不到,但她每次都会这样问,末了还会说句:我挺好的,你快忙去吧。那神情好像,窗外的人与她聊的很热乎。
我不想母亲老的时候这样,也不想自己老的时候这样,但有时候,你若选择生,就无法选择其它。
有风吹过来,万物生发,只是,母亲的世界一如冰封,她无感于物候里的和熙。父亲在时,她总是守在家里,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儿地做,如今她常常不在家,饮食也不规律,我做好饭叫她,她嫌我催她紧,嫌我的饭一顿接着一顿。
父亲临去世时,母亲问他,她怎么办?父亲说,这个世上,有些事情不是留给咱一家的,家家都要面对,你比我小好几岁,你要好好活。
父亲在世时,我一直以为,生离死别都是别人家的事。
前几天柱林也死了。母亲又说。
哪个柱林?
他是我和你爸的介绍人。
对他的印象都来自父亲留下的《回忆录》。柱林是个遗腹子,比父亲小几岁,他奶奶和我父亲一个村子,他的继父和我母亲一个村子。他那日恰巧要回继父家,看到父亲相亲未果,就拉着父亲说,陪他回趟家办点事,正好有个姑娘和他家不远,相一相,晚上再一起回来。父亲以为他说笑,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保证能相上。父亲也没事,两人就这样一路说笑着来到母亲的村子。
姻缘就是这样巧,如今他也走了,不知他们在那个世界会不会相遇。
你爸一直想回去看看他。母亲叹口气。
母亲歇了歇又去劳作。嘴里依旧和父亲说着只有他们之间才懂的话。
我立在院子里,看她躬下身,松土,埋种子。看她额前吹乱的发,手上的泥土和暗黄的肤色。
她在劳作里减压释痛,虽然她不懂得用哲学或者宗教来诠释生死,但我相信,在日常里,她已有所领悟,就像她自己说的,太阳要落山了,鸟要归巢了。
眼下正值春色,春光大好,然而大好时光过后就是暮阳,暮阳下有搁浅的船,退去的潮和欣欣向荣里倒下去的病树。人活一辈子,都要慢慢老去,一代一代,一茬一茬,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要孤独地,看完他世界里所有亲人的帷幕拉上后,才悄悄关上这扇门,再去打开传说中的另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