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范柳原对白流苏是爱的。
这种爱一发端就一直在彼此的较量和揣度中游移。
范柳原在情场中是一个狡猾的猎手,他所猎者,该是上流社会里各色的所谓名媛,在历朝历代,都不乏虚荣的女子,所以他的身边从来就不会缺少女人。灯红酒绿,推杯换盏,在情场上游戏,他已形成自己固有的一套,不温不火以示绅士风雅;欲擒故纵为的是掌握更多主动权,做到来可来,去可去;有的放矢,再兼他特殊的背景,真真假假地玩了一场又一场。
玩到三十二岁,他起了成家的心。
玩够了,见得多了,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与宝络相亲时,他独树一帜地,让她们在黑压压,热乎乎的影院里捱了两个钟头。不过是假时间的手,把女士们脸上的脂粉摘下来,看来,容貌决定能不能交往,内在决定能交往多长时间,在男人那里是绝对通用的。
在他心里,层层的脂粉里满是欲望。
清水出芙蓉的流苏很自然地纳入范柳原的视线。
=贰=
人大多如此,经历越繁杂,物质越富足时,往往会向往返朴归真。范柳原也不例外。
他好几次对流苏说,你与她们不一样。她使他想起马来的原始森林。
范柳原说,流苏最大的特长是低头。
这让人想起徐志摩的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想着,张爱玲一定是读过这首《沙扬娜拉》的,她把这最温柔的娇羞给予流苏,让范柳原蒙蔽垢尘的真爱之心慢慢苏醒。
他还说,他的窗里看不到完整的月亮,有一枝花藤遮挡了一半。我隐隐觉得,有没有花藤真的挡住了那窗月亮是其次,范柳原想的是,他看不真切月亮的真容,恰似看不清流苏的真心。
范柳原初见流苏时,她着一袭月白色的旗袍。张爱玲的小说里常见用到月白色,蜜合色,包括对话中“轻轻啐了一声”等等细节,隐隐地都透着《红楼梦》的影子,可见一本红楼,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
转回来继续说他们。
流苏虽然离婚,但一直自守,安静,在范柳原暧昧的话语里微澜不惊。经过几回的话语交锋,范柳原多少认定她与众不同,或许可以说她是他骨子里找了许久的那个人。之后,范柳原与徐太太了解流苏,徐太太则细致入微地说了流苏的遭遇和现如今的窘境,所以,他暗里出资,让徐太太找了个借口,将流苏接到香港。
他用他萌动的心,用流苏不能安身立命的处境半真半假地准备开始一场爱恋。
=叁=
可以肯定的是,流苏对范柳原起初是没有爱的。她有的只是离婚的身份,辱居娘家的卑微,她去香港的确带了些赌博的成分。她知道她只剩她自己了,她想要份有尊严的爱,所以她紧紧攥着她自己,盘算着,应对着,只为不被这个情场浪子轻视。
鲁迅曾对那个时期出走的许多女性总结性地说过一句话: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流苏也不例外,谁又能拿得准范柳原的想法呢?未知的东西太多了,倘若范柳原最终不可托付,她只怕真要一辈子被人称“白小姐”而一路堕落下去。
当感情行进到一定阶段时,他们都很纠结。
好比范柳原站在春天里,白流苏立在秋天里,他们只要向着彼此,迈一步,就可以是火热的夏天,可是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谁也不肯向前一步。
范柳原具有复杂的性格,忽然的冷落流苏,无非是想让她能主动投怀送抱,末了,弃与不弃他都主动;他又喜欢着流苏的内敛和矜持,她就是真,就是暖,是他心里偶生片刻的天长和地久,所以,流苏二次回香港,他说,她是他的药,可以治他病的药。
爱之所以在他们两人间显得冗长和乏味,在于他们俩个人在爱里都太明白了。
他说: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也不公平,噢,也许你根本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
柳原还说:你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吗?
“若你真爱我,对我必不是如此。”范柳原心里这样想。
流苏说: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了这些?
流苏于他们二人和好后忖思:他使她吃醋,无非是用激将法,逼着她自动的投到他的怀里去,他一定不承情,很明显地,他要她,可是不愿意娶她。
他们都在假设一个论题,若你真爱我……
花花世界里,有痛也罢,有伤也罢,他们都在一边舔着伤口,一边让对方来爱。内心已然贫瘠到不肯返回自己真实的内心。
他知道流苏肯与他只身来香港,多半是因为没有容身之地,这里面究竟有没有爱,他是不能确定的。
范柳原在情场里太久了,久的他自己都不确信,他自己的情是不是真的,流苏的情有几分真。所以他才说:流苏,有一天,文明整个毁掉了,如果我们那时在这墙根下遇见,也许你会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有一点真心。
他们的这一点真心代价也太大了,久游河海,一但上岸,都不相信自己脚下是实实的土地。
=肆=
战后的一个夜晚,白流苏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流苏对范柳原该是在战后才明明白白的爱的。
流苏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从最初的出离赌注,到后来的自守与安贞,于她已经是低到尘埃里的。在折辱与寄居对等的夹击下,她没有旁的选择,她赌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好在张爱玲手下留情,在众多角色里,给了她一席之地,给了她一个身边的人,经济无虞,亦忧亦喜间的半世光阴。
纵然范柳原还有心留恋于没被炸掉的众多故事的尾巴,事实是,香港的沦陷,他的一些故事可以结束了,流苏的故事可以开始了。
看来,爱情这回事,年岁越长越不敢动爱,经历越多,越不敢担当。考虑太多,牵绊太多,其实来来回回里,放不下的都是自己,又不肯负负名。在等着被爱的时光里,就像等着被施舍的乞者,一句:若你真爱我……就把责任推卸的那么干净,纵然有爱,爱着爱着就变了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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