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千年色

分类: 我自倾杯·随笔 |
每次与天青色的邂逅,都是一场艳遇。
是那种心底里莫名的千呼万唤,是一种契合。相信在时光的另一头,它逶逶迤迤地拖着素色的长裙,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完成彼此的相认。
喜爱天青色很久了,以至于这种喜爱会生出动态。火势熊熊,烟雾灼灼,锻烧掉被铺垫的一些时辰后,一位老匠人虔诚地双手合什,两眼澄亮,肤色黝黑,嘴中喃喃地诵着上可抵天、下可触碰灵魂的偈语,谨慎地请出,被烧制在杂陈无赖的烟火里的那一抹天青色!宋人美其名曰:雨过天晴。一时兴趣百生,胡乱忖思起来:素白的性格属金,挑染的淡翡为木,“雨过天晴”合水,柴薪之力是火,物件的本源当土,这一切恰恰暗合了中国传统的易理,所以,被赋予天青色的物件才极为淡雅精致,压得住戾气,秉承得起端庄中正、温良如玉,关键是柔中带韧地行走了上千年。所以,它美到让人屏息凝神!
它怎能不美!它的美透过视觉,直抵灵魂,或顿悟,或完臻从前的不能理解,豁然新的发现,随后有惊喜漾来,虽曾迂回地繁复或隐约着,最终,可以闭合一段经历或者思想,似披着玉,落世而生。
小时候,上美术课,老师教我们水粉画。一张图画纸,让我们用毛笔饱醮清水一洇再洇,待纸半干时,把调色盘里的天青色由上至下,匀匀地涂满纸的上半部,要求颜色逐渐变淡,然后把草绿色由下而上,匀匀地涂满纸的下半部,颜色也要逐渐变淡,到了中间蓝绿相接的部分,过渡的越自然越美。按照老师的要求画好,呈于老师,他是赞许的,我是欣喜的,恍然发现在这青绿之间,人间万物都可以被拖起,旁侧斜生的主流非主流的颜色,都有被定义的机会。年少时,有段日子,有意地工于奇巧,偏又冠以自然,忽略意脉上的扭结,但也开心得紧,后来每每想起这堂美术课,曾经如何开心,今日就如何羞赧。
天青色,它的拥趸们,与之相视时,一定会惊叹它即具锦缎的凉滑,又具棉麻的素朴,会一咏三叹地,羡它在万簌中笃定自守,在自守中捕获简约,在笃定中延展生命。任是谁,也讶异于宋人在瓷色上,会跳出唐时浓艳的三彩,用纯粹单一来诠释东方的另种传统美学。勾兑些青,如碧穹,著些翠是莽原,就这样在天地之间俯仰生死,保持对万物的宽宥和体谅,给予生命一种绝处逢生的喜悦,就是这样简单,简单的如同我少时交给老师的那副画作。会有人就此悟透,我求不透,因为德行浅,我于它的昭示下,求得安稳无疴,便是一足百足的念头了。
更美的是,因宋时,文化思想叠至极峰,匠人们也不例外,他们把“格物致知”,“天人合一”的思想嵌入一件件器物中,所以唯美无惊的天青色,上至帝王,下至布衣,都透出一种无为的禅境。就是在当下,天青色也会让人内心清凉,私欲收敛,而心生朴素,归真萌生。“淡极始知花更艳”,这真是美学里让人欲罢不能的精神向往,是浮躁人生里缺少归属感的另种导航或坐标。
倘若非要在孤标无泽的天青色里寻些烟火,该是缀在天青釉色下的冰裂纹,又称开片。这些纹路的形成,有些来自烧制过程中的败笔,有些来自人性阴暗的蛊惑,非但没有破坏性,反而让它们离人类的灵魂更近。事事历来如此,有了背景和故事之后,愈加凸显传奇色彩。故事跨越千年还活着,一辈又一辈的人当中,有人在故事里读出天青色的沉浮,感悟了沧桑,有人阅出不偏不倚,偶得中庸,那种浓淡相宜的感觉,让人心境平和。种种之外,终归读不出燥火,一时间,便能与它静静地、稳稳地压住时间的轴线,从宋到今,从今到未知。
如今它还在被世人大量地模仿,人们再巧夺天工,倘若不修心养性,不敬畏自然,不用信仰炼制素胚,终究不过只得形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