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山水中羽化
(2023-09-04 10:22:01)在湘西山水中羽化
彭广军
我喜欢鲁迅先生文章很早,喜欢沈从文却是受到写作老师王继志先生影响。王老师是研究沈从文的专家,上课常以沈从文小说为范文,还要求同学观看《边城》等沈从文小说改编的电影。
接触到沈先生的小说,仿佛开启了一方崭新天地。他像个长者在优雅地跟读者说江河风云,谈人生阅历感悟。为此我特地去了湘西凤凰,漫步古色古香的石板老街上,在清澈沱江璀璨河灯光影中,寻找沈从文先生的足迹。
湘西山水养育了沈从文,沈从文又代言了湘西的灵山秀水。
我那时看沈从文,无异于仰望星空,看到的是一方蔚蓝。后读黄永玉的“表叔沈从文”,黄先生说写了表叔的“这些忧郁的碎屑”,却让我认识到一个真切、率真的沈从文。仿佛是鞠一捧凤凰山泉,每滴都带着清甜的滋味。
黄永玉引用钱锺书一句话:“从文这个人,你不要以为他总是温文尔雅,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情,你强迫他试试!”
黄永玉说:“从文表叔对政治有情缘,有感受,只是没有时间和兴趣培养分析能力。”大约因此,沈从文将自己所有的灵气都交给了文化这位女神,而远离“政治”这个莽汉。
美国女作家威特克书中记载,某个后来十分厉害的女性是沈从文在山东教书时的学生,对沈从文向有好感的,与沈从文一家也并非只是泛泛的师生关系。女学生曾趁沈从文不在家,量过他衣服尺寸,说要给他织件毛衣。此时沈从文已经跟张兆和结婚,如果不是关系密切,这种行为“不免显得唐突之至”。但在黄永玉印象里,沈从文及夫人张兆和在往后的几十年间里从不提这个女学生,女学生也没提过沈从文。所以黄永玉用了老子的一句话:“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黄永玉还写到:“康某是个有趣味且有点学问的人。可惜做了那么多深刻的坏事,不得世人原谅。他死的那天,报上发了消息,我在表叔家里提起这事,表叔流下了眼泪。”
“你哭他干什么?他是个大恶棍!大坏蛋!”
“哦!是吗?唉……在中国古代服饰史方面,他关心过啊!”
沈从文做事常有孩子气, 1950年他四十八岁,每周六从“革命大学”回家就如同散学的孩子一样雀跃,“把无边的不安像行装一样留在学校”,只带一颗童心回家。一次进家门就赶紧掏手帕包,说是给小儿子捉到个花天牛,打开手帕包后却是空的,上头咬了个洞,弯腰一看,裤子也有个窟窿,于是哈哈大笑说:“幸好没有往里咬。”
表叔童心未泯也让黄永玉受益匪浅,他回忆在“特殊时期”,沈先生被罚打扫女厕所,面对故意的羞辱,他却扛着大扫帚坦然走在大街上,遇见刚刚挨批斗回来的表侄,悄声嘱咐道:要从容!因为习武出身的黄永玉血气方刚,动不动就跟人硬扛,常常皮肉受苦。
实际上,沈从文是纯粹的,他的散文、小说几乎“文如其人”,但他的灵气和率真却远不止此。
1921年沈从文十九岁,还是军队中的一个小文书,却受邀为民国内阁总理熊希龄殉职的部属写碑文。
写了就写了,也没人想到要保存。可因石碑材质太好,背面十分光洁,就被村妇搬来架在沱江边做了浣洗衣物的台子。六七十年后的偶然中被发现,就把碑文拓了下来。书画家黄苗子见到拓片后大呼:“真不可思议,要说天才,这就是天才,这才叫书法!”
黄永玉将这幅近六尺长拓片带给沈从文看,他注视良久,静静哭了。黄永玉妻子劝道:“表叔,不要哭。你十九岁就写得那么好,多了不得!是不是?你好神气,永玉六十多岁也写不出!”“他转过眼睛看着我,眼帘一闪一闪的,他一定在笑……”黄永玉写道。
沈从文去世前,黄永玉陪他回到湘西故乡,在沱江拐弯处黄宅院子里偷点唱了一出傩戏《李三娘》,戏中有台词:“不信芳春厌老人。”听到这句,沈从文双眸泪水盈盈,滴在手背上,他一动不动……
沈从文曾说:“写了一辈子小说,写得出色是应该的,居然写得不好,倒是令人想不通。”他还说“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
然而,在华夏文学星河中,沈从文注定将成为其中闪耀的那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