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梦见我爸。自我15岁时,他离开我,我很少梦见过他。我经常想起他,他无处不在于我的生活之中,我是他的一部分,是他另一种意义上的继续。
梦中的他,依然是他当年离开我时的样子,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它们低垂着。毕竟是梦,看着他的同时,我们在通电话,这是我们过去经常的联系方式,他大多时间在外地工作,我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联络。
梦中,我和他说了很多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的琐事,当我说到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写作,他突然很不耐烦地摇摇头说:“好了,不说了。”要挂电话了。这一刻,我醒了。
醒来后,我有些低落。
我知道他不会满意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至少不会喜欢我的某些小说。虽然他从未对我的未来设过任何强硬的标准,他一直希望我在未来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希望我快乐。
他是一个好爸爸。虽然小时候的我不这样认为。他冷峻,威严,沉默寡言,脾气挺大,乖戾,对我很严格,我不喜欢他,很抗拒他,这是小时候的我对他的全部印象。
后来,随着我的成长,他渐渐温和,从我眼中那块坚硬、棱角锋利的黑暗岩石变成了连绵起伏的青色伟岸山脉,山脉顶处云雾缭绕,远远的一线白色飞鸟缓缓掠过。
后来我才能明白,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不是固定形态,“爸爸”也不是固态名词,他和我妈妈在24岁时生下我,看看我的24岁就能明白那时的他们是多么年轻,对生活还没有太多的经验,对世界也还没有太多的认识,我只是他们认识生活、认识世界的一道门,我在成长的同时,他们也在成长着。
他是一座宝藏,是一个非常迷人的人。
他是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他热爱艺术,对艺术有自己的见解,他喜欢一切新潮、奇特的事物,他有新潮的思想,他的眼睛非常有神,眼光锐利,我很怕被他盯着。他很内敛,不爱说话,我妈说我和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的话比他多一点。
我翻看他年轻时的照片,他的做派简直就是一个放浪形骸的游吟诗人。他曾和我妈提到某些朦胧派的诗人,我和我妈都隐隐地认为他内心中也有某些极端的理想主义倾向。
他是个很浪漫的人。他很爱孩子,是个大顽童。
他去过很多地方,去过很远的地方,他阅历丰富,他非常善良,他的纯真贯穿在波涛汹涌的生活大海上的每一片海域。
他很有责任感,他爱家。
我很想他。非常非常非常想他。虽然年幼时的我只想他消失,只想他永远也不要回来,那时我想,这会是一个崭新、美好、自由的新生活的开始。
孩子多么可恨。
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有一个小孩,我一定会避免自己父母曾经在教育我上的错误问题。我会结合自身经验养育他/她,但是我也知道的是,他/她一定会有对我不满的时刻——比如我不希望他/她在走路的时候吃烤串,比如我不希望他们在没有大人陪同的时候玩炮,比如告诉他们这个不能碰,那个不能碰,天啊,世界上不能碰的东西太多了!他们当时真的会发自内心地真正地喜欢这样的一个爸爸吗?可是依然有无数的问题不得不交代。
过很多年之后,他们才会重新回顾我,审视我,像我现在回顾自己的父亲一样,评价我是否是一个非常好的父亲,或者打心底地认为我是世界上古往今来最棒的爸爸?
我有时也会想,我会像对待一个朋友那样对待自己的小孩,很多父母都说过这样的大话,很多人也是这样幻想自己未来为人父母的生活的,可是你真的能和一个婴儿成为朋友吗?你会对两岁的小孩认真地谈论爱情与政治吗?你会对一个你告诉他漂亮的箭毒蛙“不能碰”后他翻脸走人整整一天不理你的小屁孩称兄道弟吗?
不过还是要抱着与小孩成朋友的态度去消除他对你们之间关系的等级感。我的爸爸就曾经那样做,但是他做不到,因为他很年轻,也没有耐心。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稳重起来。
可是他还是过早地走了。
虽然有诸多我不满的地方,但我还是爱他,我了解这个男人,他是我第一个最了解、最熟悉的真实的男人,我对他有着极其复杂和深刻的感情。我只有这样一个爸爸。
我爱他。非常想念他。我想再见他一面。
没有像话匣子那样滔滔不绝的话想要对他说,只想表达我的思念。
如今再回想他,他真的成为了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很真实、很熟悉的老朋友。
当一个小男孩真正理解了一个真实的男人,他才会成为一个真实的男人。
小男孩,成为男子汉。
长大是美好的事,离太阳越来越近,自己越来越温暖、闪耀,成为一个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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