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中篇小说:翠绿色的梦
(2022-06-11 13:4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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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中篇小说 |
(发表于《虎门》1988年2期)
翠绿色的梦
王 雨
一、每一座山,都托着一个翠绿色的梦,一个藏青色的思索
南国大山,苍郁葱翠。起伏的山恋似虎威威的勇士伫地而立。亚热带暖风将座座山头披上绿甲,在融融日光下闪着绿光。
山腰间,一条蜿蜒的公路盘旋而上。一团灼人的军人绿和一点耀眼的红顺大山壁向上移动。这是前线战救所的一辆救护车正以最高速度向后方野战医院运送着一名危重伤员。
救护车急驰在山道上。一旁是飞逝而过的碧青山岩,一旁是幽绿如兰,鲜翠欲滴的雨林。
车厢内,战救所长叶岩,护士小晋紧护在担架上的伤员孙薇身边。刚打过急救针,孙薇的呼吸渐渐平稳。叶岩稍稍松下口气。
“应该让她上去的,……”叶岩心里喃喃。可你不会让她上去。
南边的战火紧了。上级命令,战救所派小分队上前沿救护伤员。军医孙薇为不让她上去而朝他拍了桌子,骂他不近人情。他两眼把她狠狠一瞪:“执行命令,你不能上去!”而后,一拽手枪带,走出帐篷,朝整装待发的小分队大喝,“出发!”率领小分队朝前沿奔去。
孙薇跟出来:“叶所长,我求你了……”几颗豆大的泪珠滚落出来。四十出头的人,还是那么爱动感情。女人的眼泪,不值钱的……不,孙薇的泪一颗颗都是珍珠。叶岩的鼻子酸了一下。就同意她上去一次吧,他铁硬的心在熔化……不行,他心里在吼。战争不是儿戏,越近前沿,离死神越近。死神的幽灵是没有选择地在交战者双方头上盘旋,带走它所接触到的人的灵魂的。哪怕让我叶岩的灵魂被带走一百次,也不能去碰她一下。他的心凝结成了钢:“不行,你不能去!”
她不再求他,紧咬嘴唇立在那里。那一刹那,她的脸色冰冷,眼里填满尤怨。
叶岩没有想到,他领小分队上去后,孙薇会去南溪河边同那帮嘻哈说笑的小护士们一道洗被单。孙薇高挽裤腿踩在漫过膝头的河水里。南溪河水好清,粼粼波光映衬得她好年轻。她搓揉被单,让带血的被单在柔滑的碧波上飘动,那血红色渐渐溶进碧波之中……小晋看见了,喊她上岸去。她知道孙薇在大山呆了许多年,她那受过伤的左腿常犯病。可她不理会,在河水里扑拉着被单。小晋踏着水走过去……
“嘘——嘘——”
“轰!……”
敌人的一阵炮弹袭来,没有目标。罪恶的炮弹在河中爆炸,激起冲天的水柱。
“卧倒,快卧倒,孙医生!……”小晋大声呼喊。
孙薇倒下了,是随着炮弹的爆炸倒下的。
碧青的河水泛起了血红。血红在阳光折射下斑驳金辉,顺河面划了道彩虹……
救护车一颠,叶岩的心子一紧,护着身前的孙薇。他埋怨车开得太急太颠,却又巴望这车早早越过崇山峻岭,到达野战医院。
“该让她上去的。”他想。那位被他和她截去双腿的尖刀排长说过,现代战争是立体的,越接近前沿,安全系数越大……
救护车爬上了山顶,视野陡然开阔。迎面有座更高的青山,四周围也都是层层青山。啊,大山!每一座山,都托着一个翠绿色的梦,一个藏青色的思索……
二、他下意识伸手朝背包后摸,却触到一双温柔的手
川西坝子西头这山蓝青青,雾蒙蒙的,一座山骑在一座山上。最高远的山头上可以看见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在夏日的阳光下熠熠放亮。
军区卫校的四十多名男女学员军容严整,身背背包,手执锄具排单行顺山腰上行。灾荒年间,生产自给,各班轮换来这山里种菜。本来,这个班全是女学员,是西藏军区来内地招收代培的。而今天,多了七个男学员。
开初见这大山,小青年们好振奋。走走,便叫苦不迭。有的女学员竟边走边哭了。哭得最伤心的是人称娇小姐儿的孙薇。
她刚满十六岁,长相、成绩都是三班的佼佼者。而出操、军训、劳动却差极了。城市女兵,娇,吃不得苦。她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衬托出极好看的身姿。扎一对小刷扫辫儿,登一步抖一下。边走边欷虚欠着,步子瘸了。走着,干脆停下来。
她一停,队伍拉老远。走在后面的男学员组组长叶岩急了。想超过去,可路道窄,就容一个人。
“你……快走呀!”刚调来,叶岩不认识她。
孙薇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转过带泪痕的脸:“我走不动了,你走吧,谁又没不让你走。”
“你?……”少年气盛,叶岩最看不惯军人撒娇,往身后吆喝,“五组的,跟我上!”腿杆长,一步从孙薇头上跨过去。心里骂,个臭娇小姐儿。
军令如山,五组学员效法组长榜样,便都要跨。
孙薇恼了,喊:“敢跨!”怒目圆瞪,接着,跺脚挥泪“哇哇!”哭开了。
专职女班长挤着人过来,问明情况。将叶、孙二人各一通批评,又取下孙薇的背包压到叶岩肩上,以示惩戒。码头边装卸工的儿子叶岩不在乎,背上走得风快。他十六岁半了,个子全组最高。带着稚气的脸上热汗涔涔。额头口鼻很有棱角,两眼很有神采,走路时总是把前胸挺得突出。他品学兼优,军训、生产总是名列前茅。
到目的地时,叶岩放下背包。孙薇忙过来接住:“呃,慢点,别掉地上弄脏了。”说着,朝他报复而又感激的一笑,“你叫叶岩,全校的标兵?是吧?”
叶岩只顾收拾自己的物具,没有理她。
“我叫孙薇,三班的落后群众。往后,请你这团员多多帮助。”孙薇说着,倨傲地笑望着他,两眼一耀一灼,“真的。”
叶岩盯她一眼。他喜欢她的爽直,讨厌她的娇气傲慢,哼了一声,走了。
菜地是先来的班刚垦出的一片林木稀疏的荒山地。只有一间牛毛毡房,地铺挨地铺刚可容纳下四十来个人。
铺地铺时,男学员们谁也不把铺铺在男女学员相接处。
女班长来了,令人将唯一的一张木床放到交接处:“我年岁最大,睡这木床。叶岩,你是组长,把床铺在我旁边。”见叶岩不动,“小鬼,人不大,倒封建!”动手为他铺床,还拿手拍了他的头。
叶岩脸刷红,赶忙自己铺。心想,她活像自家那大姐哩。
大山之夜,又静又黑。人们长途跋涉,早早都躺下了。屋梁上挂盏煤气灯,气上得足,好亮。照着牛毛毡屋顶、竹蔑墙壁和墙底四周挨满的地铺。山里蚊子嗡嗡,都挂了蚊帐。
男学员这头,一溜儿死静,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女学员那边就热闹了。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闹翻天。有道是,人多为王。
“呀,小不点,你真坏,把我的裤子拽到你的蚊帐里去了!”
“喂,副组长,别睡得太死,下班岗该你站哩!”
……
女班长的哨声响了,喝令睡觉。一声招呼,全屋便鸦雀无声,总归是军队。
叶岩躺在草席上,感激班长发话,要不然吵得人心好烦。她翻动了一下身子,一闪眼,愣怔住了。
女班长这床板高离地面,床下面是空的。他看见了那边蚊帐中平躺着的女学员,是孙薇。穿着白色短衣裤的她额头光洁,鼻梁纤巧挺直,嘴唇微闭,下巴上翘。洁白的胳臂,细长的脖颈,收拢的小腹和结实的腿杆,构成了一组朦胧迷人的优美曲线。像雕塑大师精心雕琢的大理石雕像般丰满柔和,透露出青春气息。
叶岩感到惊奇和惶然,全身有一股热流在膨胀。他为这幅图景诱惑着却又狠狠斥责自己,仿佛猥亵了圣灵似地。他闪闪眼翻转过身子去。就在他闪眼的刹那,他和她的目光相遇了。她那黑玉般一耀一灼的眼睛好动人,没有了白天的娇横和傲气。
叶岩转动过身来,拉军服盖住自己的身子。他的心怦怦跳,好久不能平静。她的那双眼睛、那优美的躯体曲线老在他眼前晃动。熄灯了。他在一种忐忑不安而又甜蜜的心境中入睡,睡得好香。
“嘟,嘟嘟!……”
一阵急促的哨声。紧急集合!无论上课还是生产,这种紧急集合每月总有两三次。这是军队学校。
三班学员全部都条件反射地跃身起来。穿衣、蹬裤、相互挤碰着打背包……从哨响到全班到场院列队完毕,不过三分来钟。
微熹初透,天色朦胧。天地间的亮带上立着一队年轻的军人。
女班长腰束阔牛皮带,斜挎五一式手枪,英姿飒爽立在队前。她宣布,今天抽查五组的着装。
叶岩听着,心里咯蹬一跳。夜里睡得太死,醒来稍迟,忙乱中未在背包后打备用鞋。亏自己还是组长、男兵,等在队前出洋相吧。想着,有如五爪掏心。他下意识伸手朝背包后摸,却触到一双温柔的手,这双手正朝他背包带里卡上一双解放鞋。他扭头看,辨出是孙薇。
班长发出了跑步走的口令,学员们沿山涧小路跑去。晨曦照亮山地的时候,汗流浃背的学员们返回原地。班长挨个地检查了五组的着装。十分满意。表扬说,男学员就不一样。整齐划一,不拉一样东西。女学员就差了,总是缺这少那,跑一圈回来背包就散架……说完宣布解散。
“杀!”学员们大喝,散开,忙着洗脸漱口去了。只有班长还反手叉腰立在原地。
叶岩从背包后抽出那双六号军鞋来,心里说不出啥滋味儿。他扭过头,不见孙薇。正纳闷,听见低低的喊声。
“叶岩、”
循声望去。见孙薇半藏半露在老榆树旁,向他招手,还指自己的脚:“我也没打备用鞋!”
叶岩这才看清,孙薇赤着一双洁白的脚。不禁心里一阵感激、灼热、不安。他偷眼朝班长看。幸好,班长背对着老榆树。他蹑手蹑脚朝着榆树走去……
三、血染的绷带缠满她的头部,只露着那双一耀一灼的黑眸
救护车在南国大山的怀抱里急驶,忽上忽下,左盘右旋。车身上那红十字在一片郁绿中火焰般跳动、跃荡。
山,是何等的博大;世界,是何等的辽阔。大山、世界,充满了春的活力。而这活力是因为生命的存在,是因为生命的常青。尽管这生命同大山、世界相比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微不足道。
但,是生命的光焰照亮了大山,照亮了世界;而大山、世界又赋予了生命的常青常绿,历世历代而不衰。
此刻,那跳动的军人绿,那跃荡的火焰红,使这南国大山何等地鲜亮,辐射出一种崇高的神圣的光晕。
“请问,是世界改变着我们,还是我们改变着世界?”
一个清脆的女声悠远而清晰。
“请问,是世界改变着我们,还是我们改变着世界?”
南国的大山跟着发问,嗡嗡回应。
叶岩紧盯着孙薇脚上那被血染红的白丝袜子,心里颤栗,耳际嗡鸣。
当他的目光顺着她那遍处是伤的躯体向上移动的时候,倏地一亮。昏迷中的孙薇睁开了眼来。血染的绷带缠满了她的头部,只露着那双一耀一灼的黑眸。
这双灼灼眼目正盯着叶岩。内心的话语透过这心灵的窗户同他无声地交谈,深情地回忆,戏谑地发问,严肃地探讨……
四、“不用谢。BLOOD——血液,也是红的
军校坐落在一座小山包上。一幢幢房屋零星、稀疏地顺山头一溜儿排到山脚,四周没有围墙。
校区内长着杨、榕、榆、柳、柏等树木,不成行距,高矮参差不齐。极少平地,校内唯一的操场便是学员宿舍屋前的院坝了。这阵,班级正列队在院坝里进行周末点名。
十八岁的预备党员、新任团支部副书记、三班副班长叶岩背手站在队列前。显得早熟的眼里透露出军人的严肃、冷峻和战友间的诚挚,一副恨铁不成钢之态:
“……可是,我们有的同学却小资产阶级意识浓厚,把发的白线袜子染红。”扬出几双厚实的染成大红色的军袜来,“大家看看,这像个军人么?个别同学很不象话。平时娇骄二气严重,这次爆发出来了。去城里买染料,超假二十八分钟。缠着炊事班长要来铁锅煮染袜子,还穿上大红袜子满校里兜风!”说着,盯了下队列中的孙薇。
孙薇不屑地回盯他,瘪瘪嘴。
叶岩的目光又扫向另外的人:“更为严重的是,我们有两个女组长也偷偷染红了袜子。尽管她们没有穿出来,但说明了她们思想里成天在想什么。这事情出在少数人身上。但责任全在我。班长去军区开会前,把班上工作委托给我,是我思想政治工作没有做深做细做透。我向大家检讨。同学们,对这事不能小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孙薇同学,还有所有染红袜子的同学,都要在晚上的组务会上做深刻检讨。点名结束。请孙薇留下,其余的,解散!”
学员宿舍后面有个池塘,塘边垂柳浓密。叶岩常常到这塘边来。有水有树总是招人的。
叶岩将孙薇叫到塘边坐下。静了静,说:“孙薇同学,首先我要向你检讨。学校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团支部分配我负责你的。可我,一直没找你谈过心,……”
“所以,我才在资产阶级泥坑里越陷越深。”
孙薇撇着嘴,手里拽着块花手绢。
“咳,别说气话。”叶岩态度极为诚恳,“开诚布公说吧,我觉得你聪明、直率,看问题敏锐,学习成绩好。这些都是不可抹煞的成绩。可是你,过于追求享受,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太重,怕苦怕累,这就不好。虽说你是个老军工的女儿,根子红,但苗要长正呵。毛主席在我军刚入城时就指出过,要防止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
“算了吧,你少来这套大道理!”孙薇扁扁嘴,“我就穿了下红袜子,就那么危险了?红是七彩中的第一色,未必你就不喜欢红花绿草?哼,你不懂,要是你是女的……”突然不说了,仿佛到了伤心处,泪珠湿了睫毛。
叶岩的眉间结成了疙瘩:“唉,唉,咋哭呀。我是同你交心。我觉得,不管红呀绿的,我们是军人,绿,就得全身上下绿;红,就只帽上、领上三点,再不能多……”
孙薇一瘪嘴,低声嘟嚷:“只三点红,你那嘴皮还是红的呢。”
“什么,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呃,我问你,班长咋穿细红花衬衣,还很显眼的露在军衣领子下?”
“这,”叶岩语塞,“她是干部,而且衬衣是穿在里面的。”
孙薇冷冷一笑。心里在说,叶岩,你不懂,人家班长还不是爱美。
“孙薇,”叶岩诚心帮助,”听我一句肺腑之言。我、你,我们的每一个人,都要认真、长期、艰苦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我们肩负着保卫祖国,建设祖国的重担啊!我们只有刻苦改造好自己的主观世界,才能改造好客观世界。”
“叶副班长,”孙薇闪眼盯着他,“请问,是世界改变着我们,还是我们改变着世界?”
“当然是我们改变着世界!”叶岩不假思索地回答,“还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
“没有了。”孙薇立起来,拍拍军裤,“叶副班长,还有话吗?我要上‘一号’了。”
叶岩欲言又止,丧气地挥手:“你去吧。”又补充说,“我只再说一句,你是一位要强的同志。希望你下决心积极争取进步,早日加入共青团!”
孙薇扭身走了。她其实并不去厕所,而是向宿舍走去,一边回望叶岩。这是个时机,她得把那双上好了袜底的军袜交给他。三班就七个男学员,卖力气的事做得多,其他方面却倍受关照。就说这军袜吧,每次都是女值班组长领来,分给女学员上好后才交给男学员的。孙薇看不惯叶岩那过于正统劲,却又暗暗喜欢他。论劳动、公差她常好偷懒,可上袜底却总是抢着要,每次都抢那双2号的。这是叶岩的军袜。她手很巧,心又细,上那袜底总比别人的针细线密。每当她看见叶岩穿着她上的袜子出操、劳动时,心里便暖暖的。他那脚力够重的,穿破六双了哩!下次还得上细针些、密一些……但叶岩却并不知是她上的。她几次想亲自交给他,却怕男学员嘲笑,只好由值星组长送了去。今天可是个机会。赶去拿了来,即便他离开塘边,也在路上截着扔给他。
孙薇取了军袜匆匆来到塘边,见叶岩还坐在那儿,正捧一本书在读。
“blood,blood……”
“重音读得不对。”孙薇纠正道,“blood,应该这样读。”
叶岩不料孙薇回来,忙将书放入军衣兜内。不安而又感激地:“blood,孙薇,谢谢你的纠正。”
“不用谢,blood——血液,也是红的。”孙薇闪眼盯着他,将军袜扔给他,“给你,值星组长交给我的公差!”说着,扭过发红的脸去。
叶岩接着这上得针细线密的袜子,好感激!原来是她上的。本组男学员每次都要把他这袜子翻来覆去看,说是班干部就不一样,有人向着,每次都上得最好。而且断定,此针线后只出于一人之手。他们把班上女干部都猜遍了,唯独没猜过“娇小姐”孙薇。
“孙薇,我,谢谢你了!”叶岩站起身来。
“谢谢,少在大众面前点别人名吧……”孙薇说着,回瞥他,眼圈红了。
“这……”叶岩收好袜子,显得严肃起来,“孙薇,你要不反对,我们再好好谈谈?”
“谈吧。洗耳恭听。”孙薇说着,一屁股坐到塘边的草棵上。
叶岩也坐下来,想了阵,语气诚笃:“我们谈心,就得交心,你对我有啥意见尽管提出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对你有啥意见,你处处事事都‘对’!”
“说真话,不要讽刺挖苦。”
“说真话?好吧,”孙薇神态认真地,“学校贯彻‘少而精’方针,要求要集中全力学好主课。可你这干部、党员呢,花精力、费时间偷偷在这儿学外文,而且我已发现过几次了。请问,对吗?别忘了,英文和拉丁文被精掉后,同学们意见极大,你同班长还反复做思想工作,说这一决策是十分正确的。对吧?你说的是十分,而不是八分、九分!你这样做该是言行不一吧?是错的吧?”
孙薇这番话使叶岩感到击耳敲心,顿时面红耳赤。从内心说,对于这两门外文以至其他课程内容被精掉,他也深感可惜。可这是上级的决定啊。课精掉了,书却发给了。他初中三年英文学得很好,兴趣极大。翻着课文,爱不释手,便偷偷自学起来。这会儿,让孙薇逮住了把柄,很难为情,检讨道:“孙薇,你提得对。我坚决保证,一定改正。”说着,掏出英语书来,扔进池塘里。
“唉,你!”孙薇急了,起身跨到塘里,抓过书来,扔给叶岩,“谁让你改正了?你学英语这事我没看见,压根儿不知道。”
叶岩接着书,也急了,忙伸手拉起孙薇来。孙薇的军裤、解放鞋糊了塘泥,她挽起裤腿,把着叶岩肩头脱下鞋、袜。叶岩才注意到,她还穿着一双染红的红袜子。
五、在大山的脊梁上,在天与地之间,凝固着一对年轻的军人
孙薇弯腰紧了紧解放鞋带,挽了挽裤腿。要翻嘎贡山了。
西藏高原的山才叫山哩!纵横的气势,海拔的高度,都会令内地那些山里人咋舌瞠目的。孙薇放眼环视:莽莽苍苍的大山肩头挨着肩头,山巅银峰闪亮,山腰古林覆盖。一片雪白,一片墨绿,一片深蓝,一片紫褐……辽阔的天宇从四面俯垂下来与大山衔接。云缝间的太阳亮晃晃的。
孙薇拉了拉交叉胸前的军用挂包、水壶和五四式手枪带子,迈步向山上登去。一小时前,她在这山西头的医疗点值班室接到师医院杨军医电话,说是一个叫叶岩的人来找她。是让他去医疗点呢,还是她回师医院来。她当即回答,叫他等着,我马上请假回来。叶岩在大城市长大,一直呆在内地,乘汽车经过那条颠簸不平的窄公路到了师医院就不错了,怎么能让他来翻这么大的山?再说,她那收拾得典雅、别致的寝室是在这大山东头脚下的师医院里哩!
毕业后,各军区招收的学员各自分配。三班的女学员全都进了西藏,而叶岩小组却全部留在了内地。三年相处,吵嘴、怄气常有,临别时却都掉了泪。男学员掉泪还有原团,那会儿年轻军人热血一腔,志在四方,在他们看来西藏本是男子汉去的地方,结果女学员全去了,他们却留在了内地……
光线暗了下来,登峡谷山道了。山道四周的犬牙山峰像狰狞的俯视的怪兽。山峰颠,茂密的树林伸臂交织,罩住了天穹。山壁上藤萝悬吊,像无数只欲将入网络起来的细长胳臂……
“噢,噢噢——”一阵吆喝声从脚下传来,如同虎啸。
孙薇回首下望。山脚梯道上,一个穿油垢藏袍、亮半只胳臂的藏民汉子朝他舞手,呲一口雪白的牙。
“噢,噢噢——”她回应,朝他友好地挥手。
她第一次独走这山道时,可吓坏了。这藏民汉子也是这么“噢噢”叫她,还撵了上来。她吓得两脚发酥,差点倒下。这汉子叫贡布,是问她要不要背的。他背人上山收钱,一块钱十斤。现在,他同贡布老相识了,她为他医过伤治过病。有一次,她病了,贡布也背过她翻这山去师医院。
孙薇今天走得特别轻快,不久便把峡谷踩在了脚下。
太阳开始西斜,云朵像鱼鳞似的碎片从西天漫延过来,与没有云的蓝天形成一道不规则的鲜明的界线。如浪的雪峰被阳光照射呈现出耀眼的琥珀色。
孙薇看着,充满骄傲、博大之情。叶岩,分别才一年多,你一向藐视的娇小姐儿如今已大变了哩!为伤员开刀,去哨卡巡诊,到牧区防病治病……这会儿,立在大山之颠!同叶岩直到分别,他俩都有争论。她对他的一些观点和做法一直不服,但心底却深深地爱着他。这爱,也许在菜山上就开始了。那时是朦胧的,而现在是那么强烈……其实,这爱他们都还未挑开过,但彼此却都意会到了。相隔万里,他俩的通信从未断过。上一封信里,叶岩说他随成都军区赴藏医疗队进来,无论点设在哪里,都要来看她,这不,真来了!……
孙薇想着,心里发热。举目前望时,不禁叫起苦来。前面是一片黑压压的大森林,山风吹过,林涛滚滚。往日回师医院她都是上午动身的。今天中午,一接到电话便迫不及待登程了。走到这里,时近黄昏了,这大森林路怎么走呵!一阵袭人的心悸向她扑来。只有硬头皮撞了,争取天黑之前赶出林子。
她走进林子里,成了小人国的人。合抱粗的大树密密层层,日光从密叶间透下来。林间小路铺满落叶,踩着飒飒响,走着,她不那么害怕了。参天古树诱惑着她。雪松、香樟、银桦、白杨、云杉……它们礼貌地为她让道,竞相向她炫耀笔直、粗壮、布满各种任想象的美妙图案的身姿,令人叹为观止,肃然起敬。这些长年生长在荒僻高山、暴风雨雪中的大树何等矫健挺拔!……孙薇为自己有这等眼福笑了,深深吮吸着这令人心胸开阔的森林大气……
“嚓,嚓,嚓……”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从前面的密林间传来。
孙薇警惕地拧动眉头。黄昏了,来者何人?她伸手握住了手枪柄。
前方密林拐角处走出一个军人来。宽肩,束腰,步子风快。还没等孙薇完全反应过来,那人已到了她的眼前。他那黑红的面膛上挂着微笑,阔展饱满的胸廓“呼哧,呼哧”喘嘘。
“孙薇,你好!”
“你!叶岩——”
孙薇喊叫着扑上前去,临到他身前时止住了,红扑扑的脸上涌满惊喜羞赧的笑。她抬眼打量他,又高了一头,长得更魁伟英俊了。
叶岩笑微微望着变得丰盈黑俊的英姿飒飒的孙薇,心中暗叹:难怪,都说她是三班的一枝花!
山里八月的傍晚,比不得内地,阵阵寒气袭人。孙薇和叶岩却都感到身心暖暖的。不多一会儿,他俩走出了山林。身后那衔山的夕阳将他俩的身影拉得老长,投照到他们在前那道光秃少树的山脊上。山风吹抚,清爽怡人。
“孙薇,真想不到,你能在这大山里呆下来。听杨医生说,你在这儿干得不错。”叶岩感叹说。
“你以为我是水豆腐,是泥捏的?”孙薇瞥他一眼,“你总是小看人。看看你写那些信吧,“孙薇,你入了团了,这不是最终目的,要接受各种严峻考验,争取早日入党。我这个老党员一定真诚帮助你……看看,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什么老党员,才不过二十一岁。”
叶岩听着,讪讪笑。
孙薇又说:“而且每封信都是这些套话,活像念经。”
“这,……不写这些写啥呀。”
“就不能写些别的?”
“写啥?”
“写我……”孙薇不说出来,这些话还要女方来教吗?哼,就得让他自己先说出来,“写你心里想说的。”
“我心里想说的就是那些呀!”叶岩笑望着孙薇,神态认真,“真的。你我都是军人、干部,我真希望你能早日入党。这会有多少光荣,要知道,这是人生的大事!”
“人生的大事就只这个?”
“是呀。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人生三件大事:入队,入团,入党。完成了,就遂了人生的大事了。”
哼,呆子,木头!孙薇心里在抱怨:“那好,你的人生大事早已完啰!”
“是呀!叶岩说,又忙改口,“啊不……”
孙薇倏地抬起眼帘,双目闪闪,盯着叶岩,心里在喊,说呀,傻瓜,还有一件真正的人生大事哩!
“不能说人生大事已完成了。这是不符合革命到底精神的。作为一个党员军人,要革命一生,战斗一生……”叶岩滔滔不绝阐述着自己的观点。
孙薇可气极了,狠劲掐了他一把。
“哟!”叶岩被掐痛了,“你怎么了?”
“你走岔路了,从这边走才是去师医院的道!”孙薇说着,鼻头发酸,加快步子把叶岩甩在后面。
叶岩紧步赶上,笑道:“可不,刚才是从这条路来的……”
不知啥时,夜幕已经降临。天空,月白星稀。山风停吹了。大山之夜,空旷而宁静。
“呃,我问你。”孙薇用胳膊碰碰叶岩,“你们医疗队离这儿有多远?”
叶岩想着:“准确里程说不清,你知道的,我们医疗队驻拉萨。”
“告诉你吧,我们这儿是后藏,离拉萨五百多公里。”孙薇停住步,逼视叶岩,“我问你,你费心费力请假,不远千里赶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向我念你的那套经?”
“孙薇,看你说的。”
“不是?那你来干啥?”
“来看看老同学你呀!”
“老同学,这前藏、后藏好几十个,拉萨就有二十多个,咋偏偏跑过么远来看我?你说呀?”说着,捏燃手电筒扫在叶岩脸上。
叶岩被光一刺着,眯缝起眼,一脸绯红:“呃,孙薇,别照。我……总想着你……”
“想我,想我干啥!”孙薇话音发颤,收了手电。她感到眼圈、面颊都潮热热的。真想操拳头擂打眼前这连个文雅的“爱”字也说不出的男人。
一股风吹了过来。
这风好爽,孙薇把脸迎上去。风继续吹着,抚弄着她额前的发丝,掀动着她的衣襟。风吹得紧了,扬起了沙尘。夜空翻腾起了黑色的云浪,将月亮吞没了,大地骤然黑暗风暴!孙薇马上意识过来,用电筒光一扫,猛拉叶岩朝就近一棵大树奔去。
“快,叶岩,抱死大树!快呀!”
孙薇的喊声被呼啸的风声卷走。大风拉直了她的衣襟,将她翻卷到空中。就在这时,两只强有力的手将她胁下一钳,抱起来。当她双脚触地时,后背靠到了树干上。这双手穿过她胁下紧紧抱着大树,她的面颊紧贴在一张宽大的胸壁上。孙薇明白过来,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和羞涩,本能地动了动身子。而他,将她压得好死。
她不再动弹了,孩子般温顺地依偎在他的胸怀里。听不见了那风啸声。只感觉着他那深大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声。她靠依着他,仿佛靠依着大山。这个人啊,值得信赖的。关键时刻会舍命保护自己的。感激、羞窘、渴盼与欢悦交织,她觉得自己进入了梦境里。这令人发悸而又酣甜的梦……
山里的风暴来去匆匆。风暴之后,夜空如洗,月色更加皎洁。大山、小路、树木都笼罩在扑朔迷离的月色之中。
叶岩缓缓松开手臂,低头望着身前的正深情仰视他的孙薇,心中升起一种异样之情。在这风暴之后,他突然发现眼前的孙薇是这般地美。这美胜似以往任何时候!像高原上的格桑花那么鲜丽,像冰山上的雪莲花那么俊俏。是的,正如她来信所说,大山迎接了她,风暴锻造了,她的确变了。孙薇,本来就美,那是父母给你的。但这美中却总缺着什么。而现在,你得到了,大山付给了你……薇,尽管你还没有完成我希望的那件大事,但我还是满足了。你是属于我的,永远……我将永远关心你、保护你……
孙薇仰视叶岩。她发现他的眼神变得异样,闪射出一种使人惊骇而又渴求的光焰。啊,来吧,叶岩!我的一切都属于你……她的呼吸显得急促,脸红如酒醉一般。那因束腰显得突出的圆润的乳峰在草绿色军装下起伏,雪白的脖颈上的血管频频搏动……
“孙薇!……”
叶岩再也抑制下住自己,伸手将孙薇搂抱怀中。孙薇仰起脸来,迷人的月色焕发着诱人的光彩。她那黑玉般的瞳仁一耀一灼,浸渍在幸福、喜悦的泪水里,奔溢出全部丰富、真挚的感情。纤巧的鼻翼微微扇合。线条鲜明的嘴唇翕翕抖动,透露出温柔、热烈的气息……叶岩俯下头去,亲吻到她那柔润的嘴唇上……
时间凝固了。
冥冥夜空和巍巍大山凝固了。
在大山的脊梁上,在天与地之间,凝固着一对年轻的军人……
“孙薇……”叶岩终于松开了孙薇,颤声唤。
“嗯。”孙薇凝视着他,柔声答。
“我要来这大山里。回去就请调!”
“你,……真的?这儿太苦。”
“不怕。我俩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叶岩,你真好!知道吗,小不点也结婚了。同这附近那骑兵连的连长。”
“哦,她?她可是三班最小的。”
“来西藏的同学都结婚了,这儿不限年龄。你不知道,那帮望穿了眼的男军官有多急。嘻嘻……”
叶岩听着笑。
他们又向前走。开始下山了。一路上,叶岩紧搂着孙薇那温暖、圆润的肩头,像是怕谁会夺走了她似的。他好几次张动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看见山脚下碧波河对岸的师医院了。病区及倒映在河水里的灯光在大山的怀抱里闪烁,像在与天上的星光媲美。
孙薇止住步子,凝视叶岩,良久,说:“叶岩,告诉我,你会听我的话吗?”
“听,我听你的。”
“那好。你听我说,”孙薇的话音细柔、平缓,一字不苟。这是一个少女将自己全部的爱恋和一生的希望都毫无顾忌地托付给了她心上人而经过深思熟虑后说出的话,“第一,我永远爱你;第二,我不像小不点她们那样忙于结婚,再等三年。趁还年青,多做些工作,多学些知识,一定争取早日入党;第三,你不要忙于调来西藏。你那儿是400张床位的大医院,病人多,病种全,赶紧多学,多干。不要把外文丢了;第四,这三年你不要来藏。这儿山高路远,我不放心。我每年有假期,出来看你;第五,将来结婚,是在内地还是来藏,我们三年后一块儿商定。我站在这大山上说的五条,希望你接受并信守,行吗?”
叶岩听着,浑身热流奔涌。好个孙薇啊!说出的话有热情,有理智,有抱负,有关切。她说出了他在想的和没有想到的一切。她再不是过去那个任性的小姑娘,她是一个成熟的有着山的意志和草原般广阔胸襟的高原女兵!他抚着她的双肩,望着她。有如注视那高远的雪峰和无际的草原一般。紧抿嘴唇点头,滚落下热泪来:
“行,孙薇。”再补充一条,“我爱你,永远,永远!”
六、他对大山淡漠了。那不过是年轻时代一个幻奇的、朦胧的、遥远的梦
南国的大山密林,似绿色的海洋。山风吹过,树冠起伏如浪,林涛如潮。救护车急驶入厚厚的密林,光线顿时发暗。
车厢内,渗进绿的幽黑,飘入树的潮味。
叶岩看见,孙薇那双大眼越发荧荧放亮,睫毛湿湿的。是大山林使她青春回复,忆起了当年那大山盟誓么?还是触痛了她的心弦,想到了那大山盟誓后的断肠之痛?……
八月,山里的气温转热了,碧波河水暴涨了。这条几天前还是那么清澈、温顺的河水,这会儿带着啸声,打着旋子,滚动着发黄的浊浪,似一匹脱缰的野马向下奔流。
在河下游的一片草地里。在灰蒙蒙的苍天下。一位憨实敦厚、浑身透湿的骑兵军官正为一个俯驮在马背上的水淋淋的女军人拍打着后背。女军人的左腿裤管上滴着血滴,青紫的嘴唇间涌出股股黄水。
“吐,吐,对头!吐出来就好。”四川口音的骑兵军官为自己晚到一步而遗憾。为没有一把拉住她而内疚。
骑兵军官的努力有了效,女军人抽噎般有了呼吸。但又停了,面色越发青紫。他忙将她抱下马背,平躺地上,而后为她做口对口人工呼吸。他的动作不标准,然而那来自胸腔的热气吹入她的口中后,她那有弹性的胸部扩张开来。一口,两口……终于,她有了自主呼吸。开初,浅而缓,渐渐地,快而深了。她那青紫的脸上慢慢有了红润,挂着泪珠的美丽的眼帘开始阖动……她的眼睁开了。在骑兵军官的搀扶下,半坐起身子……
“谢谢你,恩人!”她靠依在骑兵军官怀里嘤嘤哭了。
“好了,这就好了!”骑兵军官从军衣兜内掏出自救包,撕开她的左腿裤管,见她的膝头骨已突出来。他心疼地,小心地为她包扎伤口,说,“这套自救互救方法还是你教我们的。”
山风好大,吹得草棵“呐呐”响。骑兵军官将女军人抱到马背上,穿马靴的腿一跨,骑坐在她身后。抡拳头照马屁股上一击,大青马“咴”地嘶鸣,撒小步朝上游齐奔去……
女军人是孙薇。她因何飘落到这里,遭此厄运啊?……
刚下部队巡回医疗归来的她,今天一早又随火急赶来的贡布出诊。贡布的妻子难产了。出师医院大门时,小收发叫住她,递给她一封信,还朝她逗趣一笑。她接过信,看看那熟悉的仿佛在朝她微笑的字体,将信放入了军上衣兜内。这信是一团火,热流滚烫流遍她的全身。她随贡布匆匆急走,并不看信。让这幸福的时刻来的慢些吧。她的双腿好有力量!出诊山路走得好快。赶到贡布家,立即抢救,母子平安。她好喜悦!返回时,贡布执意要护送她。直送过那莽莽森林,送过那光秃少树的山脊道,送到下山路上看得见山下的碧波河和师医院时,贡布才千恩万谢地离开。贡布刚离开,她便就地坐下掏出那火烫烫的信来。这是当年他同叶岩大山盟誓的地方。她要单独地、静静地享受这读信的幸福、快慰。她给叶岩的信上说了,他俩的三年誓约到期了,她的入党问题党小组也通过了,让他进山来结婚。她还再次明确告诉他,院长坚决不同意她调出山去,热烈欢迎女婿上门。她没想到叶岩的回信会这么快!
她抖动着手展开信页,两眼如火在字里行间跳跃……读着,她的眼湿了,凉了,发冷的心像浸渍峰巅的雪……
……我们的认识和相处是美好的。我将珍藏这美好的记忆。永远,永远……,我反复、现实地想了,你我山隔水阻,相距万里。一个调不出来,一个调不进去(我们领导坚决不放我走)。将来长期分居,家庭以至后代怎么办?唉,我虽然痛苦难断,但还是忍痛决断了。我知道,这于你于我都是万分伤痛的事情。但没有办法,我们只有面对现实,理智决断。希望你能够理解我、谅解我。我们将永远是好同学,好同志!
孙薇同志,让我们友好地相识,友好地分手吧。遥祝你健康、愉快!
致以
敬礼
同学叶岩
孙薇读罢信,痛苦地扭曲着脸,苦苦发笑。她将这信一条条,一片片撕碎,朝空中一扔。晚暮的冷凉的山风将这些碎纸片纷纷扬卷走。她心中的爱恋和希望被卷走了。她直起身来,朝山下走去。
过碧波河的跳墩桥时,她脑子一团闷胀,双脚如坠铅块,四周那几乎平齐桥墩的浊浪如乱云翻卷……“叶岩,你是个负心的人……”一脚踩空,落入水中。
湍急的河水立即将她吞没,要不是救急药箱的背带挂在石墩上,她早被急流卷走。她死命拽住在渐渐滑脱的急救药箱背带,奋力向上划动,划动……
“咴——”一声马的长鸣。
河岸边,一匹大青马载着个黝黑的骑兵军官奔来。他一拎马缰,大青马长首嘶鸣,直起身子。接着,跃上了跳墩桥……孙薇看出来了,是驻防在附近的骑兵连的庞川生指导员。啊,救星来了!……转瞬间,大青马跃到近前。庞川生一抬腿跃下马,几乎是扑过来抓那药箱带子。他认识孙薇军医。她给他和连队的指战员看过病,治过伤,讲过课。他纵然舍去自己的生命也要救起她来!药箱背带完全从石墩上滑脱了,而与之同时,庞川生抓住了药箱带子。水的冲力好大啊,庞川生立身未稳,被一同带入急流之中。“哗!”一个大的浪头劈来,孙薇被恶浪卷走,只剩下药箱在庞川生手中……
“哗,哗!……”几个更大的浪头向孙薇击来,水性极差的孙薇被压入水里,咕嘟嘟灌进冰凉的河水……她奋力划动着,冒出水面。见河面宽阔了许多,恶浪滔滔。她看见庞川生指导员正劈浪向她游来,心里涌满感激之情。水流湍急啊,带着她和庞指导员向下游冲去,那匹大青马在河岸边悲鸣、奔跑。孙薇知道,再下去是一道爆市。碧波河水在那儿一落丈余,“哗哗”咆吼……她顿时紧张了,知道她和来救她的庞指导员就要跌落下那瀑布。生的渴望和死的恐惧钳紧住她那颗伤痛的心。呵,孙薇,你这是为了什么?……她看见已抓住了斜伸在河面上的树枝干的庞指导员在向她大声呼叫,挥手示意她向河边的缓水处游,她看见朝庞指导员奔去的大青马在扬鬃高鸣。但她,听见的只是愤怒的河水的吼鸣声……
陡地,她的身子随水浪高高地托起,又呼地下坠,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她感到左膝被什么碰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灵魂脱出躯体。她失去了知觉……
从岸边撵来的庞川生指导员,跃马入瀑布下游的河水里,救起了溺水的孙薇……
八月,内地的驻军医院内的三秋桂子开花了。橙黄花的金桂,黄白花的银桂,大红花的丹桂,锌白花的四季桂,如金如银如火如雪。
外科军医叶岩同白净高挑俊美的护士孔沪生在一棵丹桂树下低低絮语。
“……你,为什么会爱我?”叶岩颤声问。
“爱就是爱,不为什么。”孔沪生闪着眼,话好柔。
叶岩摇摇头:“你父母不会同意的。”
“肯定同意。是他们让我找一个贫下中农或工人出身的军人。”孔沪生是从上海来川当兵的干部子女。
“就是因为我是工人出生的军人?”叶岩有点丧气。
“不,我就是喜欢你。”孔沪生的脸好白嫩,她技术熟练,人也勤快,是驻军医院内一朵高洁的鲜花,“你不愿意同我好?”
“这……”叶岩的心扑扑跳,他想到了山里的孙薇,想到了他俩的大山盟誓,想到了刚收到的她的来信……然而,此时此刻他想得更多的却是身前这位被火红的丹桂花映衬得分外动人的沪生姑娘!她那仰视他的清亮大眼,那大上海的干部女儿特有的诱人气度,伴和着醉人的丹桂花香朝他扑来,……他的心骚乱了,难抑的情潮阵阵涌动。他如饮浓烈的桂花美酒,醉了。
“沪生,我爱你!……”
微风悄悄吹过,轻轻飘落下芳馨的桂花瓣来。孔沪生靠依到他的怀里,迎接他那醉人的长吻。
在叶岩吻孔沪生的时候,他对孙薇的爱淡漠了。这淡漠,至少有半年多时间了。在这之前。孙薇出山来看过他。后来,他同她保持着通信联系,但其热度下降了。
实在讲,这热度下降是他那次进山后就在渐渐变化的。
刚进山里,他同其他年轻军人一样,时时新奇、振奋。为大山惊叹、感动、憾慑、陶醉。尤其是在大山林见到孙薇后,其振奋之心达到了顶点,升发出一种莫名的美好憧憬。啊,大山,大山人!你们好啊……他发自内心地呼唤过。然而,在孙薇处住了些天,又返回赴藏医疗队巡回医疗,他认识大山了。大山就是大山。挺拔却孤独,雄伟却暴戾。积雪终年不断,风雪雷暴说来就来。更使人难以忍受的是生活的单调、枯燥、乏味、孤寂。高山上的哨所,大山里的医院,新电影看得晚,报纸也来得晚,至于戏剧歌舞和他十分喜爱的体育比赛则与之无缘了。而在内地,这一切都是不成问题的。那个星期天,他去省城看体操竞赛。啊,宏大富丽的室内体育馆,优美精彩的艺术体操竞赛,真令人激动,赏心悦目。以至于,返回时去城郊驻军医院的末班车已收了。晚上要开科务会,不能迟到的。他只好以步代车,匆匆急走。暮色越来越浓,他的衬衣军装都汗湿透了。“叮铃!”一声响,一辆三枪牌自行车停在他身边。“叶医生,上车吧。我搭你。”招呼他的是孔沪生。他犹豫着,而孔沪生是那样认真、执拗。他坐到车后。孔沪生很文静,车技很好,自行车在坦平的柏油道上又稳又快。他离她好近。她让他拖住她的腰部,不会骑自行车的他只得如此。他感到她那腰好柔好细,面部时常碰着她那汗湿的后背,毛孔里胀满了一种莫名的奇异感。他第一次同孔沪生谈话,而且竟会坐得这么近,以至看得清她那白净的后颈上那层浅淡的汗毛。他知道孔沪生在医院里那帮年轻男军官眼中的不凡位置……那天晚上的科务会他没有迟到。那天晚上之后,他同她的往来多了。常常是孔沪生有事无事来找他。他对她的态度是暧昧的。而他在孙薇的来信中渐渐明白要调孙薇出来是不可能的,只有他进去或是长期分居大山内外的时候,心绪不宁了,焦躁了,埋怨了,诅咒了。咳,生活呵,待人太不公正了!像孙薇这样的姑娘,倘要在这桂花飘香的驻军医院工作会有多好……孔沪生对他的追求明朗起来。他的心在难为人查觉地变化着。那分量极重的大山誓言在他心里变轻了。而更多的是想到孔沪生,并由沪生而联想到那次他出差去过的高楼大厦挨天的大上海……当他收到孙薇那要他进山完婚的信时,他从那挨天高楼的空中飘落下来,认真而现实地想问题了。而这时,孔沪生来邀他去赏桂花。
面对这馨香扑鼻的桂花林,他那早已在下的决心下定了。清醒的躲避开了大山,迷醉地扑入了鲜花的怀抱,……他紧搂着娇媚的孔沪生,血液似酒精般燃烧,……,当天晚上,他给孙薇写去了那封绝情的信。
不久,他同沪生去上海旅行结婚。他们有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儿。他对大山淡漠了。那不过是年轻时代一个幻奇的、朦胧的、遥远的梦……
七、她万没有想到,那“雨中雕像”竟是川生留给她的最后形象
救护车驶出密林的时候,下雨了。南国的雨水特别多。
雨,下得真大。
车窗外,烟雨蒙蒙,雨水撞窗“叭叭”响。车速明显地慢了。路过岔路口时,被往来于前线的军车所阻,几乎停下来。叶岩心里焦灼异常。他不时观察着孙薇,以防病情突变。他发现孙薇的双目盯着车窗外,眼帘微微抖动,两眼放射出一股奇异的光彩。他顺她的目光看去。车窗外,临时搭起的木制结构的高台上立着一位年轻军人,他手挥红绿旗沉着地指挥着过往车辆。响起了隆隆雷声,雨点更急猛。他依然是那样庄严的雕塑般地伫立着,瓢泼的雨水从他那钢盔的边沿淌下来,似道道瀑布……
叶岩领悟到了。内疚、羞愧、自责而又充满崇敬。出山来内地休假的小不点夫妇给他讲了孙薇接到他那封绝情信后的种种遭遇。小不点是含着泪水说的,她的那位骑兵连长忿忿不平地骂了他孬种。他体会得到此时此景孙薇的激动心情……
收到叶岩那封绝情信后,孙薇再没有给他去信。她不会去乞求他的。
人生之路,如蜿蜒陡峭的大山道,崎岖不平。紧接着,第二个打击又袭向孙薇。她的入党问题没有能通过。经山里与内地的往返信函联系,几个月后,她的家庭及社会关系的外调材料终于来齐,党委就要讨论批准的时候,她出了医疗事故。开刀时,清点纱布不细,将一块纱布遗留在了病人的腹腔内,致使病人再次开刀。填写医疗事故表时,她挖思想根源,写道,自己缺乏对革命战士的阶级同情心,开刀时,思想不集中……出事故后,她内疚极了,伤心透了。唉,命运……从此,她默默地工作,少了欢笑声。她心灰意冷了。而这时,那大青马的嘶鸣声,那少言寡语的救过她命的庞川生指导员又触动、温暖了她那颗心。庞川生时常骑马来看她,邀她去骑兵连看马、骑马。她终于能驾驭这高原骏马了。她双腿一夹,挥手一击,大青马便会昂首“咴”地嘶鸣,抖动马鬃,稳健地跑去。她又一击马臀,那马便呼呼生风奔驰起来……大山、绿树、草地从她身边后退,她迎着那天地交合的地平线奔驰,奔驰,向着那永远也跑不拢的地平线奔驰……每每这时候,她总会发现,庞川生会骑了他们连长那匹枣红色马远远地、死死地跟着她。他在后面鞭策她,又在后面大哥哥似地保护她。
有一次,当她奔跑得精疲力竭,跃下马坐在一望无垠的草地上不知是痛苦还是激动地落泪时。庞川生牵着枣红马轻步过来了。他递给她一个“拾零本”,上面工整的抄写着一段话:
命运和理想是天和地的平行,但又总有交叉的时候。那个高度融合统一的很亮的灰白色的线,总是在前边吸引着你。永远去追求地平线,人生就充满了新鲜、乐趣和奋斗的无穷无尽的精力。
——摘自一位作家的话
孙薇看着,两目灼灼,一阵感奋。她没有想到这位憨实实、虎生生的带兵人也有着这等志趣,这般情操!常言说,读文如见人;而摘抄下这段话的人也可见其心啊!
“孙医生,你看!”庞川生手指前边。
孙薇举目看去:刚才隐入云层的太阳露出来了,遥远的地平线的灰白色呈现出金黄色,似一根金色的琴弦。她看着,双目一耀一灼,陡地立起,跃上马背,挥拳一击。大青马似离弦的箭,朝那金线驰去……马蹄踏得草棵“呐呐”作响。身着绿军服的孙薇,似一团燃烧的绿色的火焰,扑进广袤的大草原之中……
庞川生看着,笑了。他纵身上马,一抖缰,枣红马似一团灼目的流星,向前射去。当他俩并辔立马时,站在了浪声汩汩,一望无边的海子水前。水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孙薇的两眼发潮,嗓子发痒,她真想放声歌唱……
早啊——
草地、海子!
我们年轻的军人,
海角天涯行。
我们走到哪里,
哪里就留下一片绿荫……
一阵调门不太准的,却音域浑厚,饱蘸着胸中真情的歌声响了。是庞川生在歌唱。孙薇听着,激动得不能自已,两眼里噙满了泪水。
好啊——
大山、雪岭!
我们年轻的军人,
志在四方行。
哪里有我们的足迹,
哪里就刻上我们的心……
低沉雄浑的歌声在茫茫草原和浩浩湖面振荡,飞向苍冥,飘向天边的大山、冰川。
庞川生朴实的歌,如大地之魂,唱暖了孙薇的心,唱动了孙薇的心。在小不点夫妇的撮合下,她同比他大八岁的巳在高原上生活、战斗了十一年的庞川生结合了。新房设在骑兵连部一间小屋里。新婚第一夜,川生对她说:
“薇,我爱这大山,已在这儿选好了坟地。你同我结合不后悔么?”
“不悔,从我当兵那天起,就与大山结缘了。”她略为忧戚却并不惋惜地说。
他们在山里生育了一儿一女,过着艰苦却自乐、幸福的生活。而那个暴雨之夜,将这幸福给剥夺了。那天夜里的暴雨,好急好猛。电光闪闪,雷声隆隆。整个苍冥仿佛坠落下来。被惊醒的孙薇发现川生不在,忙披衣向窗外张望。见一道手电光在山脊道上晃亮,她知道,那是去查完铺后又向高处哨位走去查哨的川生。多少年了,多少个雷雨风雪之夜,他都是如此。“咔嚓嚓,轰隆隆!……”一阵令人发悸的滚雷鸣响,道道闪电把大山照得雪亮如昼。天宇下,山脊梁上,走着身披雨衣,脚蹬马靴的庞川生。大雨猛击在他的身上,狂风拉直了他的衣襟,而他,前倾身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雨水顺着他的军帽、军衣流淌……闪电消逝了,雨声如狂涛吼鸣……她万万没有想到,“那雨中雕像”竟是川生留给她的最后形象。就在他向哨位走去的时候,暴发的山洪将他卷下了深谷。几天之后,骑兵连长和士兵们才在山谷下寻回了他的遗体。他已经完全僵硬了。脸上身上糊满了泥水。两个孩子扑在他身上“哇哇”直哭。孙薇已没有了眼泪。她让士兵们抱走孩子,请士兵们提来碧波河的水,为他洗去脸上、身上的泥泞,换上了崭新的绿军装、军帽,别上红艳艳的帽徽、领章……
她在心里默默地哼着川生唱过的那支歌,遵他生前遗愿,将他葬在高高的哨位旁。全体骑兵连的指战员、孙薇和她的两个孩子都伫立在这哨位边的新坟前。她接过连长递来的一棵嫩绿的小树,栽到了坟边。
坟头绿了,小树高了。
孙薇哼着川生留下的歌,带着两个孩子在大山里生活、工作,没有停步。生活常常给人留下难以弥合的伤疤,却又总是对人们露着笑脸。在川生牺牲后的第二年八月,高原上格桑花开的日子,孙薇在鲜红的党旗下宣了誓,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
八、“呜!——”军列发出高亢的长鸣,将战救所人员拉向南疆前线
雨住了。太阳在云缝间闪露着脸。
救护车在又一座高山上爬行。四周的座座山峦渐次降到车身下。这些雨后的山峦被层次分明的苍绿、墨绿、翠绿包裹,鲜丽异常,像一个个毛绒绒的富有弹性的绿球。
阳光那淡淡的金辉透过车窗撒落到孙薇脸上。她眼前一派眩目的辉煌。渐渐地,她闭上了挂着惬意微笑的眼睛。她累了,要休息一下。她再度进入了休克状态。
上了军医大学的军医叶岩嘱护士小晋急查血压。他俯身为她听诊心脏。血压低了,心跳加快,呼吸也急促了。叶岩令小晋往吊桶内加升压药,伸手调快了滴速。孙薇那露出的眼睑四周的肌肤苍白如纸,叶岩的心底在焦灼地呼唤:啊,孙薇,你可要坚持住,坚持住啊!坚持到野战医院……
叶岩没有想到,近二十年后,他同孙薇会在赴南疆前线的野战救护所再度重逢。两年多前,孙薇随内调的西藏军区的干部一起出山,调到川东一个驻军医院工作。这次,组建战救所,她又毅然将两个孩子托付给爷爷,坚持要求上前线来了。当她举臂敬礼向战救所所长叶岩报到时,叶岩的心如烈火烧燎,发热、发痛。
“报告叶所长,外科军医孙薇奉命前来报到,请指示。”她刷地放下手,炯炯目光严肃地望着他。岁月的流逝为她的眼角布上了细纹,长期的高原生活使她的两颊潮红。
作为医生,叶岩知道,这是高原缺氧而致人体红细胞代偿性增高的表现。这红润使她比自己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她没有如某些中年妇女那样显得体型发胖,这也许是高原锻炼的结果。
叶岩的两眼蓦然发湿:“你?孙薇……”
“你好,老同学!”孙薇主动伸过手来。
“你好,……”叶岩显得局促。当他看着她那一耀一灼的黑眸时,内心里更不平静了。这双似当年一样明亮的眼里溢出久别重逢的、临征前的振奋的喜焰,漾着谅解和友谊的光芒。他抖动着的手伸了过去,“你,怎么也来了?”
“我调出来了。费了好大劲,才批准我上来。”
叶岩听着,心里好愧。听小不点夫妇讲了孙薇的情况后,他想:他对她的绝情,医疗事故,庞川生的死,恶劣的高原环境,孩子的拖累会将她摧垮了的……而当他后来得知孙薇入了党,而这次又在临征前见到了英姿不减的她后,他为自己的想法汗颜了。孙薇在他的心目中起了变化。他觉得,她与嘎贡大山融合一体了,与碧波河水融合一体了,与无边的草原和海子水融合一体了,与那高高的哨位融合一体了。在她面前,他感到卑微、渺小,也生发出一股促他奋发的力量。他是带着家庭的创伤毅然上前线的。他们驻军医院抽人赴南疆时,叶岩主动报了名。作为外科主任他得带头;作为一个六十年代初便当兵的军人,他懂得养兵一日,用兵一时的道理。他为这一果断行动付出了代价,使他同孔沪生本来就微妙的关系出现了巨大裂痕,以至于最终破裂了。同孔沪生结婚后,起先,相处还不错。可是到后来,叶岩发现她每次去上海回来,情绪都有变化,变得忧郁寡言,处处不顺眼,丁点小事也锁眉叹气。口角也时有发生了,她常说他笨、俗气、小样。有一次,她竟提出离婚。
叶岩忍气说:“算我错了还不行?爱情又不是儿戏,说结就结,说离就离?”
她嘴一瘪:“什么爱情,不过是两颗变异的心在那种情况下取得的一种心理上的暂时平衡……”
“什么。你说什么?!……”
没有再争论下去,他们的女儿放学回来了。
而这次叶岩请战被批准,孔沪生外出进修受阻,潜伏已久的矛盾有了爆发点。他们在一场激烈的争吵,敲桌子,摔茶杯之后,都精疲力竭坐下来,冷目相视。她终于把话挑明了:
“我们的爱情本来就没有基础,无基础之物终究要塌的。离了吧,只是,女儿得归我。”她说得很平静,很执拗。
感情不是面团,是硬揉不到一块儿的。叶岩不再反对,更不乞求。他只是痛恋女儿。但是,要上前线了,生死未卜就留给她吧。“沪生,我们总归相处了这么多年,你可要带好孩子……”说这话时,他这个堂堂男儿的眼里盈满了泪。
“呜!——”军列发出高亢的长鸣,将战救所人员拉向南疆前线。
我们年轻的军人,
海角天涯行。
我们走到哪里,
哪里就留下一片绿荫……
坐在行进的列车上,孙薇轻哼起歌来。她身旁的叶岩盯她问:“孙薇,我记得你过去不爱唱歌的?”
“嗯,”孙薇点点头,盯着车窗外的南国大山,说,“这歌是川生唱的。他说,过去他也不爱唱歌。可进了山,看见大山、草地、海子水,嗓子发痒,总想唱。”
“川生!”叶岩听着,紧抿嘴唇,由衷地点头,“川生可是个好样的军人。”
孙薇听着,感激而动情地点头:“是个好人。跟了他以后,我也爱唱歌了。大山里的歌,唱起来长精神。”孙薇笑笑,“你不也有个沪生么?听小不点讲,很漂亮的,还有个极乖的女
儿?”
叶岩苦笑:“报应,我应得的,……我同她已离婚了,她要了女儿。”
“啊,什么时候离的?”
“上前线之前。”
“为什么?”
“为什么?……”叶岩毫不隐讳,一五一十说了,“……咳,一切都怪我自己,唉,一个人要认识自己是何其的难。而当他开始认识自己的时候,一切又都晚了……”
孙薇听着,湿了眼,宽慰地:“你太悲观了。你不是上来了么?!”目光里有责怨,也有着鼓励。
“嗯。”叶岩应着,心颤栗了。我上来了,算什么?而你的上来,壮举啊,“孙薇,还记得当年你向我提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是生活改变着我们,还是我们改变着生活?”
“哦,你还记得?”
“不,我早不记得了。是生活又使我回想起来。”
“是我们改变着生活。”
“不对,我那时候回答错了。是生活改变着我们。”
“你又轻易否定自己。”
“也许吧。不过,我在重新认识自己,认识这个世界……”
“呜!——扑哧哧——”军列长鸣,喷出股股白烟。减速驶进了南下的终点站。
九、恨与爱是那么截然对立,而在这铁血战场上,融化着它们间的冷峻界线
午后的阳光慵倦地落在座座青山、层层绿树上,落在急驶的救护车顶上。
一群吱喳叫嚷的山雀窜出树丛,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在救护车头上盘旋。跟一阵后,又“轰”地散开,隐入大山浓绿之中。
“嗡嗡,嗡嗡……”救护车倦怠地轰响。渐渐地,高亢起来,“轰轰,昂昂……”仿佛注入了新的动力。
那群吵嚷的顽皮的山雀又从绿荫间吱吱喳喳地飞窜出来,同飞驶的救护车争速度,同昂首的大山争高下。它们“哧”地窜到车的前面,又“呼”地扑翅而上,将大山撂在脚下。
滴入了升压药的孙薇,眼睑四周的肌肤又有了血色。呼吸渐显平和,困乏的眼帘抖动着睁开。欣慰地盯着车窗外那闪过的片片浓绿,盯着那勇敢的折回头向南边硝烟弥漫的前线射去的山雀……
望远镜头里:南边那座大山巍然屹立。菠萝、芭蕉、荔枝、柚子、龙眼、梧桐,一片新绿。战壕边,可见用子弹箱、罐头盒等栽植的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花卉。战士们饲养的和平鸽在山头上翱翔。
叶岩立在野战救护所附近的高处,举镜望着。而后,将望远镜交给孙薇等战救所人员—一传看。听伤员们讲,几年前,敌人在那山上倾泻了近万发炮弹,整个山头满目焦黑。战后,全国各族人民寄来了树种、树苗、花草,英雄的指战员们挖坑植树,造盆栽花,又绿化、美化了这座被炮火硝烟洗礼过的英雄大山。
战争是残酷的,却又是壮美的!战争能够毁灭人类美好的一切;而战争又能把人的勇敢、才能、智慧、毅力发挥到超限的最佳状态,创造出更加美好的一切。
看到这大山新绿,战救所同志们群情振奋。一齐动手,将救护所里里外外布置得井然有序,还在钢架房和帐篷周围栽了花,植了树,使伤员们一来便有如到了后方大医院那优雅、静谧、亲切、快慰之感。而所长叶岩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更有一种巨大的动力在驱使他忘我地拼命地干。
当战火再次燃烧并激烈起来时,伤员成批地送下来了,战救所同志们也如临战一般,紧张地包扎、手术、抢救、后送……一连几天几夜不歇息。使叶岩惊叹、佩服的是孙薇那超人的精力和熟练的技术。她可以一天不下手术台连做十几台手术,下来后,匆匆扒几口饭,又去病床前巡视。叶岩发现,长时间站立后,她左腿不灵活了,走路微瘸。在她含笑询问伤员的时候,面肌不时抽搐,伸手揉左膝头。他知道,她是在忍着受过伤的左腿的疼痛。
战斗间隙的一个月夜。叶岩来到战救所前的南溪河边,望着倒映在河水里的晃动的月亮,思念起心爱的女儿来。到前线后,他收到过外科教导员的来信,告诉他,孔沪生已要求转业,带孩子去了上海。走时,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专程来接的。想着这因自身过失而导致的家庭悲剧,他好悔,痛感自己当初不该那样轻率地对待生活,对待人生。不该那样见异思迁,抛弃了对自己一片真情的孙薇。这个曾被自己视为“娇小姐儿”的女性的思想情操、勇气和毅力远比自己高得多,强得多!她在冷峻的大山之中觅到了知音,采到了真诚的爱情蜜果;而自己却在一片迷人的花香中失去了知音,失去了真诚,饱尝了浅薄的爱情苦果……
“叶岩。”
一声轻唤,打断了叶岩这痛苦、疚然的沉思。他回头看,身材颀长的孙薇款步走来。她那眼角边的细纹被如水的月辉抹掉了。一双幽幽黑目一耀一灼,闪射着关切、友善的光亮。这前线的孙薇有着一种超然的令人崇敬的美。
这美使叶岩怦然心动。他想到了当年那大山风暴之后的融融月夜;想到了那靠依在他胸前,充满着信赖,希冀着他保护的格桑花一般鲜丽、雪莲花一般俊俏的她;想到了她和他在那大山上说的话……一股股甜蜜、苦涩、酸楚、惆怅的热流在他胸间涌动、膨胀。同孙薇的再度重逢后,这种心绪就时时涌满他的心间。啊!……他的心在痛苦呻吟:那遥远温馨美好的大山月夜,那虽有大山相隔却终生难遇的良缘,一去而不复返了……要是生活会重复一次,我将倍加珍爱……
“你在想什么?”孙薇走到叶岩近前。
“我……在痛忆一段往事,一段美好的却被我毁灭了的不能复返的往事。”叶岩愧疚地
望着孙薇,溢露着满腹追悔。
孙薇盯着月光下的叶岩,盯着他那被月辉勾勒出的轮廓分明的面庞,盯着他应该剃刮了的胡须。心里一阵发潮,这个糊涂的男人总还算有男子汉气,能够反思便是一美德;敢于强忍个人家庭的伤痛,决然上前线,便值得赞赏。刚见到叶岩时,她内心一震,痛恨的怒火燃烧胸间。但她依然镇静自如,以一个老兵的坚强姿态向他敬礼报到。她以大山般宽容的肚量对待这个她曾经深深爱恋过的却又伤透冷透过她心的男人,朝他主动伸过手去。而当她知道了叶岩的家庭破裂后,竟对这个负义的男人产生了同情心。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既恨又痛的同情心理啊?!也许是中国女性固有的温善纯朴崇高的同情心吧?不全是。这是战地重逢时产生的一种特有心理。倘要在平时的话,对叶岩这自作自受的家庭悲剧她会报以冷意的、嘲讽的、报复的、快慰之感的。而战争,却使她越来越产生出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异样心境来。
是的,战争就是战争。它检验着考验着每一个面对它的人。在它的面前,人的生与死不过是普通的瞬夕间的事情。上来的日子里,战救所去炮火纷飞的前沿小分队时,就有一个天真活泼的小护士牺牲了。悲愤至极的所长叶岩和他的部属们发疯般地工作、战斗。叶岩亲自领小分队上去过四次了。他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冶炼、熔铸,在反思、追求与奉献之中叩问着自身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
恨与爱是那么截然对立。而在这铁血交进的战场上,却在融化着它们间的冷峻界限,升华出一种崇高的暖意的超然的爱。
“你在追悔。”孙薇说,“无益的追悔,莫如积极补救。”
“补救?……”叶岩心里一阵跳,“不。我的过失是不容宽恕的。”
“你呀,总是那么自负。要知道,生活总会使人变得更加聪明、美好。人与人之间总是需要宽恕、谅解、温暖和爱的。”
“孙薇,你?!……宽恕我了?”叶岩紧盯孙薇,嘴唇抖动,“我……”
孙薇望着叶岩。宽容的战地之爱的火焰在眼底隐藏着,流露出的却是淡然的笑。疆场之上,生死难卜。她闪眼仰望:
“看,今晚这战地的月亮好圆!”
“嗯,好圆。”叶岩应着,声音发颤,举目望去。
斜挂的月亮似一轮冰盘,四周没有一丝儿云花。星星好亮,一耀一灼。
“叶所长,孙军医!”护士小晋喘吁吁跑来,“那个尖刀排长,又昏过去了!”
“啊?!”叶岩回身,大步流星。
孙薇紧步跟上,惋惜而果断,说:“他那双腿,得截。”
“嗯,截。”叶岩回答,心一颤。
十、这光,倾撤下大地,将这挨天的大山、倚天的大树和大山上的军人们辉映得绚烂无比
塌方了。巨大的山石堵断了大山公路。救护车没法开过去。心急如焚的叶岩不能等。他招呼司机和小晋一起,将孙薇抬下车来,顺陡峭的石板小路上山。翻过这座山头,再有五六里路就到野战医院了。
叶岩同司机抬着担架登山,小晋擎着输液吊桶紧护在担架旁。路边,丛丛茅草抚刷着他们急步攀登的裤腿。
终于,他们登上了山顶。
落山的太阳如火如血。
担架上的孙薇眼前一派火红,两目灼灼。啊,大山,绿树!……她心中哼起了大山里的歌……渐渐地,她合拢眼睑。这合拢的眼睑和四周围的肌肤松弛下来,好白。比包裹的未破血染过的绷带还白……密切观察着的叶岩所长心里一沉,急令停住担架,放下。查血压,骤降为零,听心音,快而遥远。
“快,加多巴胺!去掉调速器!”叶岩几乎是喊着。孙薇,挺住,你可要坚强地挺住啊!野战医院就要到了。他心里在呼唤。升压药加进去了,液滴成线一般滴落,流进孙薇的血管里。孙薇那雪一般白的眼睑复又抬起,像抬动一座山。幽幽黑眸进发出心底和全身的热力,如太阳般放亮。这光亮投射到叶岩眼里,炙热到他的心底。他瞪大眼紧张地盯着她那奋力耀动出生命的最后光焰固定住了的眼睛,两粒男儿泪挂上眼睫,“快,四联针,心内注射……”他觉得这很不情愿说出的话声来得十分遥远,有气无力。作为一名中年军医,他深知她那复合伤的伤情的重笃,他明白这最后的一针对于她意味着什么……
长长的针头穿过她那雪白的胸肌扎下去,一股殷红的血液喷涌入针管。这血,连同针管内的药水一同推注进了她那颗跳动了四十二载的心脏内。而这颗心,已逼射出了它最后的血液,停止了跳动……
叶岩为她做了心前叩击,做了心脏按摩、人工呼吸,……好久好久。
终于,他为她合上双眼,沉重地直起身来。他缓缓地抬举手臂,朝她庄严地敬礼。
小晋和司机也平举手臂敬礼。
大山、绿树也都向她敬礼。
孙薇安详而平静地躺在大山之巅。她头上、身上裹满带血的绷带,像一簇簇血红的山花。她极平凡而又不平凡地生活、战斗了四十二个春秋,疲劳了,她要在大山的怀抱里好好休息一下了。
她入睡得好香甜!
前几天,进行过战地评功。那牺牲了的小护士记了一等功。那些上前沿去过的人,包括叶岩也都记了功。而孙薇,坚决不同意为她记功,说她在后面不应该记功;她表示,一定要上去立功!可是,她没有能上去。她果真没有上去么?不,她早已上去了。在西藏高原的雪山草原上,在坎坷不平的人生道上,在救死扶伤的岗位上……她一生奉献而不计报偿,如这青山绿树,更令人敬慕,功载千秋。
安息吧,孙薇!叶岩缓缓脱下军帽,向她默哀祭奠。小晋和司机也脱下军帽致哀。
太阳落到层层青山下了,喷出火一般的光焰。这光,穿透过云层,发放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异彩,将西天织得锦缎一般。在这彩锦上,团团奇特的云朵如峰如雪,如山如树,如草如浪,如尘如烟,蔚为壮观;这光,倾撒下大地,将这挨天的大山、倚天的大树和大山上的人们辉映得绚烂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