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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雨中篇小说:大山的回鸣

(2022-06-12 10: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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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雨

中篇小说

大山的回鸣

文化

分类: 中篇小说

(发表于《红岩》19855期)

 

大山的回鸣

列车翻越秦岭的时候,大地已经沉沉入睡。电动机车头前那雪亮的巨大光柱劈斩开夜幕,在莽莽山坳间缓缓穿行。

卧铺车厢里已熄灯,只有一排脚灯懒懒地散发出一团团微弱的光亮。枕着军大衣的赵敏半靠在下铺上,身子随列车晃动,全然不能入睡。

谁能想到呢,十六年后的今天,她又再次踏上了这段旅程。而且,将要比当年走得更远。列车“轰隆,轰隆”行驶,赵敏的内心极不平静。她的心早已越过秦岭越过水隔山阻的旅途,飞向那块曾经给予过她欢乐、痛苦、惆怅,并无数次勾起她无限眷念和向往的地方。她索性打开记忆的闸门,让思绪奔流到十六年前,奔流到她的青春年代……

 

1968年,赵敏千里迢迢地从北京来到四川。

四川好,四川是天府之国,是战略大后方,到四川当兵千载难逢,人家都说赵敏交了好运。可赵敏比谁都清楚,四川不过是她回北京的中转站。那年头,当兵吃香,当兵可以免于下乡,还可以入党、提干,不少干部子女都走了这条路。爸爸说,这样下去锻炼锻炼好。

新来乍到,印象不错。坐落在川西坝子上的这驻军医院绿树成荫,还有条不宽的小溪从院中流过。隔墙便是鼎鼎有名的佛教圣地宝光寺,穿过县城有杨升阉的故居桂湖。

新兵集训后,赵敏万没想到自己竟被分到食堂当火头兵。每天五点起床上班,烧火、淘米、洗菜、拉车,累得腰酸腿痛,夜里躺在床上直哼哼。那天晚上,她捶打着酸痛的腰背给妈妈写信。她在信上向妈妈撒娇、诉苦,说她非常想妈妈爸爸。末了,却又加上,妈妈,你可决不要给我寄东西来,也别写信来托军区的这个那个。她心里明白,要想早点儿回北京,就得在这里好好干。临别前,妈妈嘱咐过,好好干,争取早日入党、提干,而后就设法调回北京。

门开了,贾素兰和水箐回来了。科室里的晚学习结束了。

“小赵,又在给北京写信,想妈妈了?”贾素兰边说边从床下拿出脸盆,招呼水箐出门去打水。

她俩都是内科护士,都比赵敏大三岁。因为伙房的女战士宿舍住满了,赵管理员插空子将赵敏安排住了这干部宿舍。贾素兰并不满意却用笑脸欢迎了她。水箐三天难有两句话,见着时总是闪动两只明亮而湿润的眼睛笑笑,谁知她心里想的啥。她俩都是军区卫校护士班六五年毕业的同班同学,算得上有点资历的老兵。

贾素兰和水箐端水进来了。水箐返身插死了房门。两人在屋里擦洗起来,屋内溢满水汽、皂味。这使赵敏很容易联想起北京家里那雪白明洁的浴室来。她起身推开了面前的窗户,窗外那一树桂花的清香扑鼻而来。

“嗯,好香!”贾素兰擦洗,水声哗哗响,“小赵,我们四川好不好,窗前就是桂花树……”

贾素兰的话匣一开便没个完,赵敏截住她:“嗯,四川好,四川好,人驾辕马拉套,牛穿草鞋人光脚。”这是和赵敏一块儿从北京来的被分配到洗衣班气得大骂过赵管理员的乔颖编的。赵敏觉得挺有味儿。

赵敏的话音未完,贾素兰便捧腹大笑,连轻易不出声的水箐也吃吃笑。

晚上躺到床上,贾素兰还在笑。赵敏盯她一眼,心想,这农村姑娘真有意思,啥时都这么快乐,听说她年年都是先进。

“睡觉吧,看笑死你哩。”赵敏说。

贾素兰越发笑,蓦地,坐起身来,诡秘地:“呃,小赵,水箐,给你们说个新闻。”

“什么呀!”赵敏喃喃地,实在是困了。

“告诉你们,那上海姑娘伤心得哭了哩,嘻嘻,她给人家写恋爱信,人家不干……”

上海姑娘是不久前才从上海分来的护士,模样儿俊俏,服饰入时,在这个小医院多少有点惹眼。赵敏对此还有些不服气,难道北京姑娘就不比上上海小丫?这会儿贾素兰提到这事,她顿时来了兴趣。

“她给谁写信呀?”她急于想要知道这个敢于藐视上海姑娘的人。

“石仲林,前年从军医大学毕业分来的,内科军医,得行得很。”贾素兰说得特别有劲,声音都异样了,“工人出身,共产党员,今年二十六岁……”她像是查过别人档案。

石仲林,赵敏一下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天,她休班,懒得上街去,便在屋里看了半天小说。到肚子咕噜起来,才穿上部队发的裙子去食堂吃饭。她喜欢沿着院里那条小溪走,顺小溪可以绕到伙房去。小溪的水很清亮,潺潺流淌,像哼着一支美妙的歌……“当啷!”一声响,脚下绊着了什么,她低头一看,糟了,把一个盛有肉菜的盘子踢翻了。这才发现已走到溪边那棵高大的桉树下,一帮男兵们正蹲在树下吃饭。她歉意地俯身拾起盘子,对盘子的主人说:“对不起,我给你重打一份来。”转身便朝伙房走。

这时,贾素兰不知从哪儿跟了过来,对赵敏耳语:“这盘子的主人就是石仲林。”

“真的!”赵敏一伸舌头。

她从伙房打来一盘肉菜,递给石仲林,仔细打量他。

他高个头,圆盘脸,五官端正,军容严整,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从军帽到解放鞋全是白的。有军人的憨实质朴,透露出年轻人的帅劲,只是肤色稍显深些。女俊一身笑,男俊一身燥,这反倒增添了男子汉的美。难怪,连那上海姑娘也倾心了。赵敏蓦地回忆起来,刚到医院报到的那个星期天,她们一帮北京女兵去宝光寺摸“福”字,一个也没有摸到。而这时,过来一帮男军官,其中一个一下就摸到了,这人就是石仲林。可不,看他天庭饱满、耳垂显大,是副福相哩……

“噢,多少菜票?”他伸手接过菜,红脸说,“谢谢了。”话声是平调,显慢,更显逗人。

“不消啰,赔你的!

赵敏学四川腔,调皮一笑,扭身走,身后传来那帮人的哄笑。她扭头瞅了一眼,石仲林正在搓他那军帽,神情尴尬。

 

路,没完没了的路。山,没完没了的山。“嗡……”没完没了的单调而沉闷的汽车轰鸣声。

赵敏和军区后勤宣传队的二十多名队员挤坐在一辆解放牌军车的车箱里,一身软软地,懒得睁开眼睛。头靠在身边人的肩头上,身子随着汽车的颠簸摇晃。小时候看过电影《昆仑山上一棵草》,她觉得自己此时完全像那个坐在汽车里的姑娘,她为自己的盲目决定有些后悔起来。

前不久,也就是她的军龄刚足一年零一个月时,那胖胖的三八式干部秦院长宣读了命令,任命她为外科护士。听完命令,她长舒口气,功夫不负有心人,短短一年时间,她和乔颖都提了干,她在外科,乔颖在供应室,都入了党。

下科室了,军干服穿上了,应该考虑如何回北京了。她给妈妈写信谈到了这个问题,并让她快寄些北京奶糖来。她那细白的手腕上戴上了手表,这表从北京来时捎上了的,一直压在箱子里。护士长显得惊讶:“哟,小赵这表还带日历!”她抿嘴笑,觉得是不是太突出了,可又一想,怕啥,当护士,工作需要。

就在她暗里活动调回北京时,已调到政治处当干事的贾素兰告诉了她一个意外的消息。

“小赵,军区后勤部方干事来的电话,点名你和水箐参加进藏宣传队。我们主任说,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必须去,让我先向你俩通个气。”

赵敏一跳老高:“太好了,太好了!”她本来就爱好文艺,加之进藏对她特富吸引力:雪山、草原、藏歌、踢踏舞,浪漫神秘。她当即同意,立即给妈妈去信,回京暂缓,女儿将要去走你和爸爸曾经走过的路。

宣传队匆匆集中,紧张排练,四月上旬便出发。四至八月是山里的黄金季节,必须赶在八月大雪封山前返回内地。任务是为川藏公路沿线的大小兵站巡回演出,自新都桥兵站分岔,从南线进去,到达终点昌都后,再从北线返回。

开初的心情还兴奋。一马平川的川西坝子、雾气朦胧的雨城雅安、一面碧绿一面光秃的二郎山、滔滔大渡河、驰名中外的泸定索桥……都使人赏心悦目,惊叹不已。然而,这兴奋的心绪没维持多久便被那海拔4200公尺的哲多山、变幻无常的恶劣气候、没完没了的悬崖陡坡和公路边的汽车残骸冲淡了。

宣传队几乎是每天爬一座大山,到了一个兵站稍事休息,晚上便要演出。演出场地几乎都是饭堂。观众呢,大站不过几十个人,而小站,台上人反比台下人多。当然,观众是热情的,无论哪个节目,那一张张黝黑粗糙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巴掌拍得山响。也难怪,这些兵常年住在山里,周围几十里不见人烟,除了听收音机里的新闻和少得可怜的千篇一律的文娱节目外,什么也看不见,宣传队这台节目对他们自然是满目生辉,况且还有这么一帮俊俏女兵。但赵敏,却越来越受不了了。

汽车盘山而上,目的地是理塘兵站。宣传队朱队长说,理塘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可这提不起赵敏的情绪,她烦闷死了,一身都不舒服。她将毛皮大衣裹了裹,蜷缩身子,往身边人的身上挤靠,似乎要舒服一些。

她靠着这人是石仲林。他可真有能耐,无论车开多久,身子总是坐得笔挺挺地,两手紧护跟前那平放在道具箱上的大提琴。赵敏简直没想到,他身上居然也有文艺细胞,会拉大提琴。

他是特地从下部队去的医疗队里抽调来的。医疗队长不放,几经周折,秦院长亲自发电报才把他调了来。

“喂,赵敏,到理塘了。”石仲林动动肩头。

赵敏懒懒地抬起头来,朝车箱外望。嗬,这哪是她想象中的高山险城,分明是另一番景致的川西平原,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飞机场中。四周是一望无垠的草原,平展的公路便是飞机的跑道。天际边白亮亮的,烘托出绵亘不断的奇丽雪峰,闪烁着宝石般晶莹的光辉。草原上有马群,一群野鹿飞驰。就在马群右方可以看见一座不大的小城,房屋多是石头垒砌成的。也有两座较高的建筑,那是百货公司和新华书店。

汽车没有开向县城,又朝前走了十多里,停在了白墙黑瓦院的理塘兵站门前。同所有其他兵站一样,兵站的干战们如同紧急演练一般,飞快地抬出大锣大鼓,欢呼声锣鼓声响遍四野。

住下后,赵敏第一件事便是躺卧到划分给女队员住的宿舍的通铺上。她伸展开肢体,长吁口气,此时是天底下最舒适奇妙的享受。

“小赵,快,这里有温泉!”大邹活像一阵风扑进门来,胖胖的脸上挂着惊喜,“队长说,兵站为我们做了安排,吃了饭就去洗温泉澡!”

有温泉,赵敏饭也顾不上多吃,高原上气压低,煮的面条总是夹生,也不想多吃。

这高山温泉很简陋,几堵板墙隔出几个池子,池子老大。宣传队全队八个女的,一池子全泡下了。泉水很清,温度也高,同内地温泉没有两样。

她们忙不迭脱去衣服,“扑通,扑通”跃进水里。一时间,冒着团团热气的池中充满了笑闹声。赵敏把整个身子浸泡在水里,她觉得比北京家里的浴池舒适多了。唉,进山这十多天来,坐车一身泥,演出一身汗,早想痛痛快快洗个澡了。大邹挨了过来,她个头同赵敏一般高,却丰满壮实。赵敏常常笑她那腰围像黄桶。这个来自野战医院的护土完全没有舞蹈演员特有的身姿,却有编排舞蹈的特殊本领,宣传队的舞蹈几乎都是她编排的。她凑到赵敏耳边说:

“小赵,你晓得不,听说这温泉水是圣水。早先,当地人是不常来的,他们一年只来洗一次,洗去身上的污垢,求得万事吉祥如意。”

赵敏咯咯笑:“那多可惜,这么好的水,要我呀,每天来洗一次。”

“才美死你哩!”大邹也笑。

一旁的水箐也抿嘴笑。

“呀!”大邹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小赵,你咋这儿长颗痣,你会肩挑背磨苦一世的!”

赵敏左肩头上有颗黑痣,听大邹说起,她又想到那次摸“福”字。是的,没福,要不咋会跑到四川来当兵,瞧人家向莹多有福气,去了北大读书。

这个澡洗得痛快。女队员们都一个个穿衣服出去了,赵敏仍不想离开,还硬拉水箐与她做伴。直到水箐再三催促,她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水池。她全身热烘烘的,血管都扩张了,肤色透红透红,冒着热气。她突然觉得身边的水箐、身后的水池、四周的墙壁也透红透红,旋转起来,越来越快。她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醒来的时候,躺卧在温泉池边的长条凳上。当她扭转头来时,心里一悸,差点叫出声来。石仲林正蹲在她身边,一只手按着她的脉搏。她羞红了脸,因为她这副样子太难堪了,只穿了部队发的衬衣衬裤。她心里怦怦跳,好一阵,才平息。她明白自己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知道石仲林是宣传队里唯一的很不错的内科军医。

水箐进来了,端来杯热气腾腾的糖水,见赵敏醒来,高兴极了,忙过来喂她糖水,连声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石……石医生说,你是吃得太少,又被热水泡太久,发生虚脱了。”

大邹也进来,一边帮赵敏穿外衣,一边数落:“你呀,太娇气,太挑食,我才不管哩,什么生面熟食,塞饱肚子算事……”这阵,赵敏发现石仲林已经出去了。

晚上,赵敏照样参加了演出,朱队长着实把她夸奖一番。刚要卸装,兵站门口又响起了锣鼓声。原来,城里的居民听说来了宣传队,特来热情相邀。朱队长当即决定加演一场,向县城进发。

广袤的高山旷野里,行进着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墨蓝寂寥的夜空下,燃烧着一串火的明珠。

约摸走出七八里路,赵敏感到心悸乏力、头冒虚汗,减慢了步子。走在一旁的水箐看出来,搀扶她喊:

“队长,小赵坚持不住了,脸都白了!”

朱队长忙叫石仲林过来照看。

队伍不能停歇,继续前进,不一会儿,那串火的明珠便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赵敏感到头晕目眩,软坐在地上不想动弹。石仲林从她手中接过火把,扪她脉搏:“怎么样?”忽闪的火光中,映衬着他那张关切的脸,“你的节目多,太累了。”

“没啥,”赵敏强颜笑,用手绢擦去额上细汗,“走吧,赶队伍去。”欲撑起身,却力不从心。

石仲林看着她,把火把交给她,也不说什么,反身将她背到身上,迈步前行。赵敏心里发热,脸上发臊,却没有力量往下挣扎。她尽力将手中的火把前伸,为他照路,无力的头耷拉在他那汗透了的散发着体温的背上。

这儿到县城不过四五里路,却是那么漫长。赵敏手中火把的光焰弱了,终于爆燃两下,灭了。夜的帷幔很快便填补了火把光焰方才照亮的那一小块空间,将赵敏和石仲林两人包裹。赵敏看不见周围的一切,觉得自己坠入了空荡荡的幽谷,飘入了墨黑色的海水里。呼呼,戚戚、哗哗……有什么在鸣响?在驰骋?又像有什么庞然大物从身后袭来……赵敏一阵心悸,紧紧地搂抱住石仲林。

“赵敏,你冷吗?”石仲林将她的身子朝上掂了掂,脚下的步子没停。

石仲林这一问,使赵敏镇定下来。不怕,有他哩!她感觉出来了,是山野的风轻轻吹过,大概是远方的鹿群在急驰,是浓厚的夜在深缓呼吸。她自嘲一笑,一身软软地伏在石仲林那宽阔的后背上。她感觉到他那双有力的手将自己的双腿搂抱得更紧,脚下的步子迈动得更快,发自胸膛的粗大的呼吸声更急。不由得一阵娇羞,一阵感激,一阵说不出的异样之情……

 

璀璨的朝霞为耀眼的终年依附在鳞峋峰顶的银铠甲镶上金边,太阳仿佛含羞一个的少女在雪峰间悄悄露出脸来,阳光犹如一笔浓醇的珠红点落宣纸,向四周浸润。

去掉了顶篷的解放牌军车缓缓地在雪峰的谷地爬行,晨间那清新的空气伴着山风扑面而过。赵敏靠坐在车上,饱览巍峨雪山风貌。这雪山,它时而像可亲的长者,时而像暴躁的力士。而此刻,当宣传队从北线返回,离开道孚兵站向八美兵站进发的时候,它又多像一个温柔多情的白雪姑娘。

赵敏偷偷瞅了一眼身旁的石仲林。同往常一样,他那标准军人的身躯端坐着,双手紧护着他那宝贝大提琴。翻毛大衣领衬着他那透着高原人特有红晕的面庞,使肤色更加黝黑。她不禁想起了曾经见过的一座军人石雕像,那位把一腔热情都倾注到这雕像上的艺术家为人们塑造了一个多么英武的军人形象。自从理塘那高原之夜后,赵敏总爱不由自主地端详石仲林。她不知道此时自己的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看着,她身不由己地回忆起她和他相处的一些事儿。

那是在一座扁馒头状的山峦上。那山没有积雪,没有树,有的只是爬满山头的枯黄小草。淡淡日光透过薄薄云层洒落山上,一派金辉。

她独自爬上山头,扔下皮大衣,坐到草地上,好奇地观赏这近乎枯萎的小草。朱队长说过,这草是牦牛精美的饲料。她真不相信,凭这干瘪的小草能哺育出那膘肥乳旺肉味鲜美的牦牛来。她随手从衣兜里掏出昨晚生篝火时朱队长扔给她的一包火柴,好奇心驱使她划燃火柴去点那小草。这干瘪的小草一点便燃,开始,是一股淡淡的火苗,听得见“吱吱”的火苗声。山上吹着风,那火苗随风势朝一个方向燃烧。她想起爸爸给弟弟理发来,真够意思!那火苗就像一把理发推子,不一会儿便推出一块秃地来。她索性爬在地上,两手支着下巴颏,观赏着这火的“推剪”。

山风依然在吹,风助火长,在一片“吱吱”声中,火势向四周蔓延。那贴着地皮的一层火苗在阳光折射下并发出赤橙黄绿的异彩,真象北京城那五光十色的焰火……

“嘭嘭嘭!……”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响。

石仲林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他没有穿皮大衣,手里拿着个硬皮小本和一支铅笔。他呼呼地喘着气,扔去手中本子,拾起赵敏那件皮大衣穿到身上,就地向火苗滚去。此时,那火已燃开一丈见方,发出“吱吱喳喳”的爆鸣声。他从火的这端滚向那端,又从那端滚回来……那火,终于被他压灭。

他悻悻地站起来,怒目冷对,狠狠地盯着她。她也蹙紧眉头,却又“扑哧”笑了。他站在那儿,鼻头和面颊被熏黑了,穿着她那件连膝头也没遮住的女式皮大衣。

他没有笑:“你真会胡闹!你看前面……哼,你这北京……”

他话没说完,脱下大衣扔给她,俯身去拾地上的小本。赵敏这才看见那翻开了的纸页上绘有雪山的素描画。

石仲林没有再理赵敏,橐橐橐走了。

赵敏还没有见他这么动怒过。哼,北京……无非是北京高干兵嘛!又怎么啦,偏见。她心里忿忿然,盯着他走远的背影。当她回过身来,举目前望时,心里一震,这才后怕起来。这山的一端连着一片大山林!要是引起了山林大火……她深深地自责起来。

晚上,演完节目卸妆时,她讨好地为石仲林端去一盆热水,还把自己的香皂也送了去。可石仲林当没看见似地,扭身到水箐那儿去了。水箐刚向脸上打了肥皂,见他过来,把肥皂递给了他。他笑着接过肥皂,头埋到盆里,呼噜噜洗起来。

赵敏看着,胸脯一起一伏,气得直想哭……

而那一次,她却真的为他哭了。

那是翻过东达山去左贡兵站的路上。一路上,细雨霏霏。当车行至一个连接两个山包的下行弯道处时停住了。这段路又窄又陡,两边不靠山,前面是万丈悬崖,路面就像抹过一层油似的,很滑。司机班长对朱队长说,为了保证队员们安全,全部下车步行过去,由他一人驾车驶过这段路。朱队长点头赞同。

当队员们诅咒着这泥路走到下面那个山包回望时,见朱队长正打着手势指挥汽车缓缓下行。车轮如稍一打偏便有车毁人亡的危险,大家都为司机班长捏了一把汗。眼看车就要驶过那段险道了,人们开始松下气来。“啊!”就在这时,大邹惊呼起来。只见汽车前轮忽然向左边打滑过去。朱队长在车前狠命向右打着手势,车身却向左倾斜了。顷刻间,便要出现人们在途中见到过的翻车悲剧……这时,只见车身后突地闪出一个人来,那是石仲林,赵敏一眼便认了出来。他猛然向后车轮前扑过去,一双穿着翻毛皮鞋的脚露在外面。赵敏攥紧胸襟叫出声来,她看见后车轮朝他压去。车身抖了一下,停住了。她的心往下一沉:完了,石仲林……顿时不顾一切奔了上去。

全队同志也都奔了上去。

赵敏奔到车前,俯身去抱石仲林的双腿,她这时候心中想的全是石仲林,只有石仲林。她是一个外科护士,一定要救他,想尽一切办法救他。可他那双腿死沉沉的,赵敏心里发凉,两眼发热,泪珠子止不住扑地涌出眼眶。就在这时,石仲林的身子动了,动得很慢,像是怕车再往下滑似的。他终于从车底下退出身子,他成了个泥人。望着眼前的赵敏、朱队长和队员们,他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没事了,那石头顶稳了。”他舒了口气。话音微微发颤,看得出,他也够紧张的。原来,他一直抱着块石头跟在车尾,在这紧急时刻把石头垫到了后车轮上。

朱队长不住地拍石仲林肩头,又去驾驶室和司机班长握手:“你们,好样的!我要为你们请功!你们不是黄继光,可这场合,也够考验人的……”

赵敏的心也感到阵阵发热,发烫。老实说,她平时在电影、小说、报纸、广播里见过、听过这类壮举,可却没去想它。或者认为那不过是作家编的,记者吹的。可此时此刻她却亲眼看见了。雨水滴落在她的脸上顺面颊流淌,有她涌出的泪水。水箐在她身边,她那眼里浸满了泪水。

“哐哐,吃哐吃……”欢迎的锣鼓声打断了赵敏的遐思。汽车停在了八美兵站的地坝里。

八美兵站,坐落在雄峰俯视下的谷地上,这是个只管饭不管住宿的小站,站里除了十来个干部战士外,四周阒无人迹。使人感到单调、空旷、孤寂。赵敏很是同情这些常年住在这荒原高山上的干战们,他们以高原为家,还风趣地说已在这儿选好了坟地。

午睡起来到下午化妆前是自由活动时间。赵敏信步朝那几颗桉树走去。有几个战士正说笑着在树下松土施肥,那认真劲不亚于在培植一株株名贵花木。也难怪,在这光秃秃的荒原上难得有这几点绿。

赵敏数了数,一共八棵树,长得疏密有致,几乎在同一直线上。它们不像驻军医院的桉树那样尽力蓬展开枝干,而是竞赛般伸展着苗条颀长的身躯,高高地指向蓝天。枝端上,凝着几团白云。山风吹过,枝叶儿抖动,仿佛在低语。

赵敏看见石仲林坐在远处的一堆石块上,手里捧着画板。他不时瞄瞄这几棵树,握油彩画笔的手在画板上点动。那个矮而粗壮的兵站站长像一截树墩似地杵在他身边。

赵敏走过去看,八棵树跃然纸面,它们舒展着袅娜的身姿,翩翩欲飞,远处的雪峰若隐若现。这哪是八棵树,分明是八个美丽的天仙!在那个口号满天飞的年代,能欣赏到这样一幅清新淡雅的山林油画,真使人心旷神怡。她由衷地赞叹,没想到这个憨厚得近于笨拙的人竟有如此的画技和丰富的想象力!

“耶,石仲林,看你不出来,有两刷子嘛!”赵敏学着四川话,“这哪是八棵树,分明是八美图嘛!”

石仲林没有答话,站长接了话,他是个地道的川东人,说一口标准的家乡话:“你同志讲得对头,这硬是张八美图。早先,这山头上就没得一丁点绿,后来飞下来八个仙女,就变成了这八棵树。要不然,我们这里怎么叫八美兵站!”

赵敏听着,仿佛有些理解这些高原战士们了。

石仲林的“八美图”画好了。宣传队员们传看,赞口不绝。末了,却被兵站站长一把夺去。他集合起全站人员,郑重其事地把这幅面挂在学习室的墙上,战士们激动鼓掌。宣传队员们也鼓掌。

石仲林对朱队长说:“队长,我们是不是排个八美舞?”

“对呀!”朱队长击掌,“我们完全应该通过各种形式来歌颂战士们热爱高原一草一木的崇高情操。”

“队长,马上就排,我动作都想好了!”大邹凑过来。这位天才的舞蹈组长边说边洒脱地做了几个优美的舞姿。

“八美舞”排练得非常快,第二天晚上便在八美兵站演出了。在优雅、抒情、节奏明快的乐曲声中,宣传队的八个姑娘服装艳丽、舞姿翩翩。那伴演高原战士的男队员,动作舒展、大方、热烈,穿插在“八美”之间,充满了高原战士的乐观、诙谐,引得观看的干部战士们笑声不绝。队员们跳得带劲,赵敏侧目见石仲林立在乐队后面,他收下弓子正用指头弹着琴弦。平时,赵敏总感到他是做无用功,他一路保养提琴,每晚弹奏得冒汗,可谁听得见他那低音呢。而这时她听见了,那低沉的音域雄浑的大提琴声,响在乐曲的后半拍上,落在她的舞步上,振在她的心弦上。

场内静极了。

乐队加快了节奏,八个姑娘踏步跳动。“踢踢踏,踢踢踏……”整齐而响亮的踢踏舞步声响彻场内,仿佛一支剽悍的马队在草原上驰骋。排在队首的赵敏轻扬手臂,点动双脚,变换了队形。排在队尾的水箐过来与她伴舞。水箐抿嘴微微笑着,轻盈而柔软的动作如她本人一样优美。这是八美舞中最精彩的一段,赵敏心里犹如流淌着一条欢乐的小河,她发现乐队后面的石仲林不时迅疾地瞄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她心中的小河泛起了浪花,脚下的步子点动得更加轻松欢快。

“哗——”场内响起了战士们起劲的掌声。

演出结束卸妆的时候,赵敏挤过人丛跑到石仲林跟前:“拿来!”摊出还带着红油彩的手。

“拿什么?”石仲林正在收恰大提琴,不解地盯她。

“快拿出你那个画本来!”赵敏挂着浅笑,命令似地说。

石仲林搓军帽,迟疑着从衣兜内掏出画本。

赵敏夺过画本,急不可奈翻动纸页。果不出所料,末后一页上,炭铅画笔描绘了舞姿绰约的她。画面上的她身材更显颀长,青春的脸上一双眼睛灼灼生辉,睫毛夸张而富神韵,穿着藏靴的脚像要弹飞起来……她不禁暗叹,这是我吗?是,这是我,这是他笔下的我,他心中的我:“我要这张画,能给我吗?”她将画捂到胸口,盯他,眼里燃着团火。

“你要是看得起,当然可以。”他有点局促,避开她那灼人的目光。又想起什么,要过那画来,用炭铅笔在画角上写:看八美舞有感,绘于川藏路上,惠赠赵敏同志存留,石仲林。

 

川西坝子的金秋时节到来了。

天空湛蓝,显得清新快活。驻军医院小溪边那颗挂着一身金叶儿的桉树,像一个能窥视一切人间奥秘的机敏而多情的老人,俯视着它脚下的两个姑娘。

“……真的,你也喜欢这棵树?”赵敏说。

水箐点头。

她俩相视,由衷一笑。同住一个寝室,又有一段高原生活的相处,她俩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水箐比赵敏矮半个头,长相一般,但两眼明亮。这姑娘好静不好动,手头上的针线活很行。在宣传队时,那帮男队员可会抓差了。“水箐,你看我这袜子,露‘生姜’了……”“水箐,帮个忙,补补我这膝头盖的破口吧……”“水箐,你看我这二胡套子,穿底啦……”水箐听着,—一接过那,不显山不露水,静静地动作麻利地缀补好了送还给他们。“水箐,也是你哩,要是那帮懒鬼来找我,我非把那臭袜子、破裤子扔得远远的。”赵敏为水箐鸣不平。水箐听了只是笑,闪动着她那明亮而湿润的眼睛。后来,赵敏听说了她的过去,才真正理解了她。

水箐早些年里也是很开朗的,她有着极好的歌喉,又会跳舞,品行一贯好。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学校文娱骨干、三好学生。难怪,那年军区卫校去招生时,第一个便选中了她。入伍后,她当过五好学员、优秀护士,被树为过标兵……六五年,军区举行万人诗歌演唱大会。在北较场那巨大的练兵场里,她镇静自如地站在露天舞台上,用她那委婉动人的歌喉,热情奔放的歌声,博得了全场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军区领导发给她演出一等奖。那时候,她是一个无忧无虑,幸福天真的百灵鸟。后来,她父母突然成了有严重政治问题的人,尤如静水里掀起的波澜,自然波及到了她,她的预备党员资格被取消了,那些先进的头衔从此与她绝缘,尽管她仍然工作努力,学习刻苦,待病人胜亲人。

她开始沉默了,忧郁在她那明亮的眼里蒙上一层薄雾。她这次之所以能参加宣传队,是因为她有能用藏汉两种语言歌唱的特长,方干事坚持要她,秦院长点了头。

从宣传队回来,水箐的心情比先前好了许多。有时,她轻轻地哼起那些充满高原情趣的歌子:“……捧上青稞酒,献上酥油茶,送给亲人金珠玛……”嗓音脆悠悠,荡得人心里暖融融、乐丝丝的。

也许是赵敏感情太奔放反到更喜欢水箐的柔静,也许是她太自娇反到更内疚于水箐的宽容,也许是她曾有过水箐所遇到过的遭遇(爸爸、妈妈曾一度靠边站),因而更同情她的不幸。她尊重水箐,亲近她,关心护卫她,对她几乎无话不说。

“水箐,你有二十五岁了吧?”

水箐点了点头。

“好像你们那批同学里,除了你以外都结婚了吧?

“不,还有贾干事。”

“哦,对,还有贾素兰,呃,我说水箐,你也该找个男朋友了。我看宣传队那帮小伙子对你都不错。”

“这,我……”水箐垂下眼帘,不吱声了。

赵敏望着她,后悔起来。在部队,像她这样有政治背景的人,找对象难哩。

“你呢,你大概有朋友了吧,一定在北京吧?”水箐反问。

“我吗?”赵敏狡黠一笑,“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水箐不解地闪动着眼睛。

赵敏咯咯笑:“实话对你说吧,我心里已经有了!”

水箐舒眉笑了,目光里流露出祝愿。

水箐就是这样的姑娘,她有着年轻姑娘共有的那种敏感和好奇,却又将这些感情存留心底。她从不多事,从不去打问那些在她看来是属于别人隐私和秘密的事情。可是,水箐,你知道吗?此刻,站在这棵引人遥想的桉树下,站在自己的好朋友面前,赵敏多么希望你追问下去,她多想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倾吐出来呵。让这树,让水箐为她分享一点快慰,让水箐为她参谋参谋。可是,面对这真诚正直而又文静寡言的姑娘,她没有说出来。她拉水箐朝收发室走去,她在期待着一封北京的来信。

收发室门口围了人,赵敏往信架上一瞥,一下便发现那封盼望的信。她挤开身前的人去取了信。这信厚厚的,她心里怦怦跳,她为自己这大胆而浪漫的求爱方式而震惊,也为向莹的够朋友而欢悦。她把信交给了身后的水箐。

“给,你们内科人的信。”

水箐接着信:“石仲林,噢,他在北京还有熟人?”

赵敏推了她一把,调皮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七亿人,谁在远方没有个三朋六友。走吧,水箐,看来我是没有信来了。我那爸爸妈妈呀,把他们远方的女儿早忘了……”

这一天总算熬过去了。赵敏没有问水箐把信捎给石仲林没有。她相信她会很快给他的。这天夜里,赵敏激动不安,但又自信而不失悔。她所追求的人是理想的。无论是外貌,性格、品行、才能、爱好,还有家庭出身。当然,他并不是她曾经朦胧描绘过的具有北方气质的男子;也不是她父母的哪一位老战友的后代。也许这便是曾经动摇过她的决心的不理想之处。不过,她也为自己终于抛开了那些虚无的幻想,冲破了世俗观念的勇气而自赏自慰。爱情的烈焰灼痛了她的心房,她向自己的犹豫怯懦和清高屈服了。果敢、热烈而谦卑地向他写了求爱信。然而,在投信的方式上却仍然蕴含着清高,采取了只有她赵敏才想得出来的方式。

她给石仲林写了信,并随信装入了石仲林为她画的那幅素描,那是他心上的她。她封严这封信后,在信皮上写上了他的收信地址,落上了她在北京的地址,贴上一角的邮票和航空标签。而后,将这封信寄给了在北大读书的好友向莹。叫她接信后及时将这封信投到邮箱里去。这白脸盘的小眼镜够朋友!她一定是立即便投寄了这封信的。想着,赵敏的脸臊热,她清楚地记得信中的每一句话……

 

仲林:

你一定不会想到吧,我这位北京姑娘给你写了这封信。

在你的心目中,我一定是个幼稚、任性、娇气十足、办事轻率的、不懂事的姑娘吧(当然,也许你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看,我竟用这样的方式给你写信。是的,我向你坦率地承认,也许是我的天性,或许是我处的生活环境造就了我这样的性格。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谅解我。我以为,这样更可以表白我这来自遥远北方的姑娘的真挚的心。

仲林,我不得不向你承认,我为你那正直的人品、忠厚的为人、生活的情趣所征服了。并不是一见倾心。真的,我曾经嘲笑过那位上海姑娘;我开初对你不过是一般的友好感情。那是一种好奇的、友善的、纯真而快乐的感情。没有,仿佛也不可能会有其他任何的杂念。就像圣洁潮润的大地上冒出的一颗嫩白的幼芽那么坦荡纯洁。可是,我现在终于发现,那出土的幼芽一开始便蕴藏有我的爱。这爱的幼芽在我终生难忘的高原异域的山道上,在那和煦而又狂暴的山风中得以了滋生。她朦胧地,但却是真实地在我心中滋长,并使我产生了一股追求的力量。

我为这追求惊骇而又高兴,我深信这追求值得。

仲林,你大概不会像对待那位上海姑娘那样拒绝这追求吧?不,凭我的直觉,你不会!

随信寄来你为我画的这幅素描画。这画,连同这画上的姑娘一并给你了。

原谅我的幼稚和莽撞吧,心是真诚的。

等待你的答复。

本院外科赵敏

1969年秋

 

她设想着石仲林是如何拆看这封信的,他一定也会像自己一样心怦怦跳。他会感到突然,猝不及防。而当他再次反复咀嚼这封信后,他便会陷入一种激动,继而会陷入一种冷静的思索和抉择……赵敏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反反复复设想着这个憨实傻气而又英武可爱的石仲林会如何向她回复。

石仲林的回复是迅速的。早饭后,水箐跟上来同赵敏并肩而行。转告她说石仲林想同她谈谈,让她傍晚七点钟到小溪边那棵桉树下会面。她听了故作镇定地淡然一笑,心却要跳出胸膛。她真佩服石仲林托忠厚的水箐来传话,真想马上把这一切告诉水箐。但是且慢,在这种微妙时刻还是暂时缓一缓吧。

秋天的夜,来得早了。还不到七点,夜幕已经稍稍罩上枝头。赵敏本是想晚两分钟去的,却反倒提前去了。溪水潺潺流淌,偶尔传来蛙鸣。她在桉树下踯躅,不时抬腕看表,埋怨那指针走得太慢。

他来了,准七点。

他走到她跟前,高出她半个头。夜色给他的面庞镶上一道暗灰色的亮边。看不请他的面色,准是透红的。他的胸脯起伏着,听得见呼吸声。

周围的一切真静,溪流声和蛙鸣也听不见了。

 

赵敏不知道自己是走着还是跑着回寝室的。心里难受极了,大口呼吸,这滋味有生以来头一回。她哭了吗?不,她可不是那上海姑娘。她只是感到鼻头酸得不行。

她软软地靠在床栏上。

水箐上夜班去了。贾素兰还没有回来,她这一向都在加班,忙什么干部复员的事情。屋内空荡寂静,那盏15瓦的灯泡积灰太厚,光线暗淡,周围起着一团雾气。敞开的屋窗外,那棵桂树在夜风中摇曳,抖动着一身树叶儿,像是在私语暗笑。赵敏忿然起身过去关死了窗扇。

真不该去到那棵树下,碰了这么个钉子,这钉子戳在她心上。

“赵敏同志,”石仲林鼓了好大劲才说出话来,手里捏着他寄给他的那封厚厚的信,“你的信我看了,你是个很好的人。我实在没有想到,我,从心里感谢你这么信任我。只是,只是这事,赵敏,”他的话音发颤,吐着粗大的热气,“我们做个永远相好的战友、同志吧。请你不要见怪我,我……”

她没有听完他的话,耳边嗡嗡作响,脑袋欲要爆炸,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拒绝!装模做样的拒绝。她失悔、羞愤、激怒,伸手夺过他手中那封信,转身走了。她听见了他低低的喊声,没有回头。她的自尊心受到了莫大损伤,心里发痛。理塘月夜那初恋的萌动,川藏公路上朝夕相处那无数使人怀念的日日夜夜,还有八美兵站那拨动情愫的八美树、八美舞。这一切早已深深地烙印在她心中。可现在,她不得不把它忘掉,统统忘掉。一溜湿漉漉、热呼呼的东西贴着她的面颊落下来。她抽出那信页和那幅画来,苦涩一笑,将那信撕碎,欲撕那画……

“笃,笃笃……”传来叩门声。

她忙将碎纸屑和那画放入衣兜,抹去泪痕。是谁?水箐和贾素兰都有钥匙,会自己开门的。是石仲林?他来向我解释,来宽慰我?她心里一阵酸痛。还有什么好说的?门既然被你关死,就不要再敲。她这样想着,却身不由已地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门外是贾素兰,她一手里拎着个八磅的竹壳旧水瓶,一手里端着杯热气袅袅的茶水。她走进屋里,没话找话地打着哈哈:

“咳,运气!你在屋里。我忘带钥匙了,要不然,还得去科里找你们哩。嘿,今晚锅炉房这水算是烧开了!呃,赵敏,你的预言没有错,上办公室才半年,我真有点像‘三水干部’了……”

她不停地说着,在枕头低下翻寻什么。

赵敏没有答话,懒懒地躺到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嗓眼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喂,赵敏。”贾素兰话总没个完,“知道吗,石仲林打了报告,要结婚了……”

赵敏一震,坐起身来。原来这样,他有对象了。唉!真昏,怎么这么莽撞去向他表露态度呢?而且,今晚也该听完人家的话。她觉得自己太失礼了,太对不起石仲林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妒意和羡慕。

“贾干事,他那位是谁,很不错吧?”赵敏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变样了。

贾素兰拉她坐到身边,压低嗓门,带着惋惜和遗憾:“不错?哼!此人你比我更了解,就是水箐。”

水箐?赵敏大吃一惊。如果说是其他姑娘,或者是她根本不认识的姑娘,她心里还想得过去。可水箐,想不到啊,这个貌不出众,沉默寡言的姑娘居然捷足先登了,居然夺得了石仲林的爱,她心里升起了一股难言的醋意。

“贾干事,这是真的?

“当然真的。结婚报告已送上去半月了,今天我在主任那儿看到的。怎么,他俩相好,你在宣传队都没有看出来?他们肯定是在宣传队好上的。”

宣传队?是呵,一帮青年男女,特别又是够了谈恋爱条件的青年干部们,成天生活、演出在一起,是容易产生感情的。自己的感情不就是如此产生的么!可是水箐,她确实没有想到也没有发现什么同石仲林接触更密切之处呀?哦,想起来,大邹曾对自己说过,水箐帮那些男队员上袜底,数给石仲林的那一双针细线密。她当时嗤之一笑,对大邹说,石仲林个头高脚力重,是得上结实些。现在想起来,水箐要比自己有心计得多。而自己……她想着,心速急骤起来,理智为感情所征服了。

“对的,他俩是在宣传队好的。”赵敏撇撇嘴,发泄着对水箐的忌妒、不满,“卸妆时两人都在一个盆里洗脸,不害臊。”

“真的呀!”贾素生瞪大了眼,对于这位农村姑娘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啧啧啧,这个水箐,看她不出来耶,唉,石仲林也糊涂啊……”

“笃,笃笃……”敲门声响。

贾素兰收住话,起身去开门。

 

那天晚上来敲门的是乔颖,她来告诉赵敏一个消息,说调她俩回北京的调令已经下来,给压在秦院长那儿了。

那一向,她们北京来的一帮女兵们全都调走了,就剩下赵敏和乔颖了。从宣传队回来不久,乔颖曾问过她想不想回北京。赵敏告诉她说,不想走了,想要在这地方呆一辈子。乔颖听了,直戳她的鼻梁骨:“你呀,要在这边呆一辈子我就不姓乔。”看来,乔颖的话应验了。现在,赵敏巴不得早一天离开这鬼地方。听了乔颖转达的话,她连声感谢妈妈。妈妈没有忘记她远方的女儿,竟不露声色地把调动的事活动好了。

赵敏迫不及待去找秦院长。秦院长还未听她说完话便发作起来:“搞什么名堂,一个个跑这儿来抹上层金抬腿就走,我这儿是茶房是客店呐!这四川就那么苦?你们这些个娃娃,叫我说呀,都该去西藏锻炼锻炼!不错,你那调令我压了,不放,就不放,看谁把我这院长撤了……”一通火过,又软下劲来,恨铁不成钢说,“我说赵敏,你就不能争点气,想靠娘老子过一辈子?”

挨了一顿剋,赵敏悻悻地走出院长办公室,不知咋搞的,竟又顺着院办公楼前那条草木葳蕤的三合土小路走去,走一阵,才发现这条路通向内科。

老实说,她很喜欢走这条路。从宣传队回来后,走得更勤了。名义去找水箐,其实是去看石仲林。“石大夫,忙呀,嗬,这字写得好秀气,像女孩写的。”“是赵敏,稀客耶,请坐。”“啥稀客,昨天才来过。”“嘿嘿,有事么?”“有事才兴来呀?我来看看同上高原的战友呀,不像你个大医生,宣传队才散几天,就把人家给忘了。”“赵敏,嘴真厉害。坐,坐一会儿。”“坐,我才没功夫哩,我找水箐来借空针的。”那时候,每每对上这样几句话,心里总要留下一股温馨的暖意。

才不多久,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晚霞烧天的傍晚,在这条小路上,赵敏碰到了石仲林。

“赵敏,散步呀?”他主动打招呼,侧着身子要擦过去。

赵敏不高兴了,心里直怨。这人,见女同志就躲,谁把你吞了不成?也不看看这是个多么宁静而美好的傍晚。她站到路中:

“干吗这么急呀,今天星期六哩。呃,你哪天抽空教我绘画呀!”

“哦,对!”石仲林停下步,抱歉地,“看我这记性,你不提醒我又忘了。我给你装订了个素描画本,放身上几天了,总忘了给你。”说着,掏出本子来给赵敏。

赵敏接过一看,卟嗤笑了,这是一本记满英语单词的小本。石仲林看见,忙掏出另一个本来换了回去。

“嘿,拿错了。”

赵敏接过素描本,心里一阵感激,这老实人,真认真,我只不过说句玩笑话。她望着他,话音柔和极了:“谢谢你……”

夕照下,石仲林穿一身发白的军装,笑微微地。赵敏怦然心动,忍不住要把那句想了很久的话吐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石仲林,还记得我们离开八美兵站去康定路上说过的话吗?……”

那次,赵敏由衷赞美了八美兵站的干战们,敬佩他们那种扎根高原一辈子的决心,同时也为他们的青春流逝在荒山雪岭上而惋惜。她直言不讳地对身边的石仲林说,她宁愿去内地乡村修一辈子地球,也不愿来这山里当兵。石仲林听了说:“恐怕你在四川也不会多呆。”“你说得对,我当时是没有安心在四川的,不过现在,我想留在这儿了。”赵敏回答。

“当真?”石仲林不信,“医院里的北京兵可都在一个个调走。”

“当真。”赵敏点头,“她们都在调走,可我想留在这儿。我喜欢这个军医院,喜欢这里的人。”一双炽热的眼睛望着他。

石仲林被眼前这个高挑美丽、率直热情的姑娘打动了,眼里跳动着火苗,敬佩、赞赏:“赵敏,你的想法太好了,我说嘛,你们不会全走的。”

赵敏粲然笑,心底那句话又飘上喉头……

“哦!”石仲林猛想起了什么,抬腕看表,歉意地,“赵敏,我明天再教你绘画,现在我还有点事,再见。”

他沿小路拐了弯,顺那条小溪走,小溪的远处可以看见那棵桉树的树梢……

“赵敏。散步呀?”传来熟悉的问话声,打断了赵敏的遐思。

见鬼!在这种时候,又在这条路上碰见了他。赵敏一肚子委曲、气愤:“谁有心思散步,我去秦院长那儿,谈我调回北京的事。”

“噢,你也要走?”

“要走,调令下来了。”

从道理上讲,男婚女嫁,恋爱自由,石仲林同水箐好,她没有理由去非难人家。然而,贾素兰昨天透露的那个消息却搅动她的心。贾素兰讲,在水箐还未从宣传队回来时,院里已经研究过她的复员问题了。这次复员,是根据上级的指示,凡是有各种政治历史等问题的,基本都要处理,为的是使部队纯而又纯。对于水箐的走,几经讨论,难以保住。而偏偏在这时,石仲林却同她打了结婚报告。为这,政治处主任找石仲林郑重其事谈话,让他好好考虑,一个军队干部,共产党员,这可是个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希望他从政治着眼,从党性出发,收回结婚报告,解除与水箐的恋爱关系。可石仲林在这一点上却那么牛劲,那么缺乏阶级立场,依然坚持要同水箐结婚。

“唉,院里已经安排石仲林去上海进修,他根红苗正,很有前途,想不到绊倒在这个门槛下……”贾素兰深为石仲林叹惜,也在怪水箐,“水箐,她害了一个多么好的人……”

赵敏了解了这一切,既气愤水箐,也气愤石仲林。水箐原来是这么个不明事理自私自利的人。石仲林也鬼迷心窍,太缺乏政治头脑太傻了,居然在涉及一生的重大问题上感情冲动,头脑发热……

“赵敏,你真要走?”石仲林有些失望。

“要走。”赵敏斩钉截铁回答,心里却异常难过,要是石仲林能回心转意的话,她又何至于如此。

“赵敏,还是留下来吧,知道院里同志都说些啥?”石仲林诚恳说。

说啥,无非是小姐兵之类的话嘛。赵敏心中陡然生起一股无名火:“说吧,愿咋说咋说去,就这样了!”

“赵敏,听我句话好吗。我真希望你能做个榜样,留下来,一个人在哪里都可以做一番事业……”

赵敏看他,心里感谢、埋怨。这一刻,她真想对他说,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可是,你理解我的心么?你能为我的留下做出于你于我甚至于水箐都会有利的牺牲么?

“留下来吧,”石仲林眼里流露出信赖与期待,“这是我和水箐的希望。”

水箐?赵敏的心陡然一沉,他心中只有水箐,哼声说:“谢谢,再见!”便转身走去。

 

浩淼的川江流水托举《东方红》轮向下游驶去。两岸青山连绵。峭壁千仞。“呼哗,呼哗……”浪涛拍打船舷,发出沉闷的声响。

赵敏依在船栏边,裹紧衣服,晚秋时节的江风使人感到寒意。虽说踏上了绕道返京的归途,借此可以观赏一下三峡的风光,但她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秦院长的发火和执拗终究无济于事,他是个军人,上面的电话催促之后,他只得服从,默默地开了绿灯。一接到调令,赵敏当即打点行李启程。在这里,哪怕多呆一天,她也感到难于忍受。

就在她同石仲林在那条小路上相逢后的一天深夜,她顺小溪去食堂打夜班饭,快拢那棵桉树时,听到啜泣声。她驻足静听,心速加快。

“……仲林,听我一句话吧,把报告要回来。我不配你。”

“水箐……”

“我早说过,你不该爱我,是我害了你……”

“水箐,你呀,就是太软弱。我们相好两年了,你还不了解我,我们的爱是真诚的,无可非议。我过去现在将来都不后悔……”

“我可是后悔死了。其实,赵敏是个多么好的姑娘,你应该同她好,你们各方面都般配。贾干事给我说了,我会要复员的。回父母那儿去我没有意见,我永远记得你这个好人。我……”

“水箐,别那样说,等组织一批准,我们就结婚,我们永远在一起……”

夜色朦胧,溪边那棵桉树佝偻身躯在夜风中摇曳,发着低低的叹息。赵敏不愿再听下去,转身绕开走。她脑子发胀,心隐痛,既埋怨石仲林的不理智又敬佩他的真情;既嫉妒水箐又为自己错怪水箐而内疚。她开始同情石仲林和水箐了,也开始为自己的自私、狭隘而羞愧。

“呜——”江轮发出一声长鸣,四周传来悠长的回声。

赵敏举目远望,江面变得窄了,两岸群峰耸立,闻名于世的“巫山十二峰”展现眼前。迎面一峰,高峻奇丽,形似一位婀娜多姿的仙女。望着这神态安详、目光专注的神女峰,赵敏不禁想到了高原上的八美树,舞台上的八美舞,素描画上神彩飞扬的自己,想到留给她这一切美好记忆的石仲林,也想到了水箐。

水箐被确定复员了,石仲林和她一起走。

那年月就这样,石仲林不收回那份结婚报告,自然也得跟着一起复员。因为石仲林家里没有人了,他俩决定复员去水箐家。

“噢,去水箐家?”

听乔颖一说,赵敏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一来,水箐有那样一个家庭;二来,水箐的家在川藏高原上康定城。这个康定城,赵敏小时候曾很向往。妈妈、爸爸去过那儿,妈妈常爱哼那支康定情歌: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月亮弯弯康定溜溜的城哟!

……

 

那支歌一度在赵敏心中描绘出一个美妙神奇的高原城市,但那次宣传队进山,才使她真正领略了它的“风采”。

是一座斜躺在几座大山脚下的藏汉杂居的小城,湍急的大渡河水绕城流过。房屋低矮,街道狭小,北京城随便划个角落也比它繁华得多。风沙特大,刮得人脸上生痛。宣传队在那儿休整了一天。那天,她们一帮女队员邀约去大渡河边洗衣服。去时,阳光明丽,照得远处的跑马山金灿灿的。行至半途,起风了,刚刚还对她们微笑的天空变了脸,风势大作,黄沙扑面,团团浓重的黑云遮天蔽日,狂风呼啸,飞卷的沙粒碎石劈脸砸来,仿佛一个巨人拿着一把巨帚清扫苍穹。她们吓呆了,尖叫着涌到路边一棵九曲十拐的大树下,紧紧抱成一团。天骤然黑了,看不见四周的一切。赵敏从未有过这样的惊骇,双手紧箍在大邹腰间,她相信这风暴会把人卷飞起来。风暴过去后,她们一个个都成了泥人。大邹的额头还让碎石砸了个青包,气得诅咒发誓说,下辈子再不上高原。

谁知道,水箐的家就在那儿。而现在,她又要回到那里去,还带去了石仲林。他们要翻过那令人心悸的进山屏障二郎山,在那气候变幻无常的康定长期生活。

赵敏由衷同情起他们。她想向他们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啥。她向妈妈爸爸在军区的战友打电话,托他们快点设法让她离开。她得一走了之,不然,感情上的负担太重。

这天,她拿到了车票,正赶着收拾东西,水箐回寝室来了。

水箐手里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军用挂包,略显踌躇地坐在她对面,欲言又止,用她那圆润的手局促地摆弄军用挂包,像是要把那上面的皱褶和内心的不安抹平。她望着坐在眼前的这位善良不幸的“情敌”,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她看见水箐手中那挂包角上露出来塑料袋包装的糖果,心一阵紧缩。水箐是来送喜糖的,也真难为她,两手摆弄挂包又不知怎么开口。

屋内一片沉寂,窗外那棵桂树也滞凝不动。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石仲林走进屋来。他少有的穿了崭新的军装,军装是草绿色斜纹布的,在灯光下闪光。他坐到水箐身边,望赵敏说:

“赵敏,听说你明天就走?”

石仲林的到来,赵敏那心怦怦跳,她蹩眉瞥他一眼,点点头,摆弄她那修长的手指。

“你要是晚走一天就好了,我同水箐明晚举行婚礼,很希望你能参加。”石仲林别绪萦怀,眉宇间透着真诚和期待。

晚走一天吧,参加他们的婚礼,毕竟是相处一场的战友。赵敏难于做这决定。她承认自己孤傲清高,承认自己的心胸并不那么开阔。

“我,”她怅然一笑,“票都买了。”

“就是,我们才听赵管理员说起。”水箐面颊绯红,从军用挂包里拿出两袋糖来,“这是我们的喜糖。”

赵敏看包装便知道这是她最爱吃的奶糖,她不能拒绝这真诚的心意,接过糖,两眼竟有些发雾。喜糖收下了,总得回赠点什么。送几张样板戏的彩画?没多大意思;送个八磅的大红铁壳水瓶?可这么晚了,上哪去买,再说,街上连五磅的竹亮水瓶也没卖的。赵敏想着,看见枕下石仲林为她装订的那个素描本,眼睛一亮,对,就把那些油彩画笔送给他吧。那是她为了向石仲林学绘画特地买来的,不论自己学画是真心还是借口,那笔是买了,大小不同号的画笔买了整一打。当听石仲林说得先从素描画学起时,才偷偷把这些笔收了起来。

想着,赵敏起身打开皮箱翻寻,拖出床下的纸箱乱寻,找到那些画笔。她用手擦了擦,将那亮铮铮的十二支油画笔递给石仲林。

“给,一时也没啥子送的,投其所好,表点心意,莫要见笑哦。”她故作风趣,学四川腔,“祝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石仲林接过画笔,一阵高兴,从衣兜内又抓出大把糖来,往赵敏手中塞:“赵敏,吃糖,吃!”

“吃吧,赵敏。”水箐也笑着说。

赵敏剥一颗糖放进嘴里,糖汁蜜甜,但咽到喉头时却酸溜溜的:“真没有想到,你们要进山去,那儿够苦的。”她冲口说出了心里的担心。

没想到,脱口一句话,却深深地扎痛了水箐那脆弱的心,顿时,她眼里涌满了泪水。这话也触动了石仲林,他点点头,说:

“是比内地苦,不过有水箐的父母和弟弟在那儿,慢慢会习惯的。是不是,水箐?”掏出大手帕递给水箐,“擦擦……

“呜,呜呜!”“东方红”轮再次发出高亢的长鸣,震得人耳际嗡嗡作响。船舷边的人更多,乘客们已倾舱而出。

船过峡谷,水缓江阔。赵敏这才感到心情一阵轻松。顺江而下,到武汉转乘火车北上,便可回到离别两载的家了。

 

那一年,出夔门经武汉返回北京后,她调到北京城郊一个驻军医院工作。不久,被推荐上了大学。两年后,她以优异成绩回到驻军医院任外科军医。她的业务虽说很有长进,然而在个人问题上却毫无起色。在医大读书时,她决意不考虑这事。毕业后,赌气钻研业务,她这个工农兵学员成了外科一把不错的刀子,以至于那烫卷发的胖呼呼的韦军医一见她便大着嗓门喊叫:“小赵,你行,年轻有为,好好干!”就连那很有才华的蒲军医也一反过去的冷目而她另眼相看。

她越发勤奋,遗憾早年那白白流走了的青春时光,否则她会掌握更多的知识。她一头扎进知识的宝库,竭力挽回那失去的光阴。她每天查病房、做手术、写论文、参加院内外一切可以参加的学术活动,看书到深夜,只嫌时间太少。

然而,她也发现,仅仅依靠学习工作来填充自己的生活是不行的,那她想要挤走想要磨灭的过去的记忆,依然库存在她脑海深处。记忆这怪物力量强大,记忆的清泉淙淙流淌,她耳际总会响起一股遥远而亲切的回声,把她带入一种异样的境界。

可怜天下父母心。赵敏的母亲却早对女儿在个人问题上的矜持和拖延不满了。她和赵敏的那些叔叔、阿姨们自动忙碌起为她张罗找对象。不知有好多次,赵敏被连哄带拉地带到一个男人面前。这些人,有的仪貌堂堂,有的文静谦卑,有的盛气凌人。而她,却总以淡淡的一笑回之。

是自傲?是卑微?还是玩世不恭?赵敏常常扪心自问。而这时,那逝去的记忆便又会浮现在她眼前:遥远的川西坝子,明丽的川藏高原,令人快乐而又惊惧的康定山风,长满山坡的爬地小草,透着眩目阳光的八美树……这一切又都联系着石仲林,当然也有水箐。于是,她便会陷入一种无穷的思念、深沉的遐思,一种难言的痛苦和无名的惆怅。岁月流逝,她的青春也在流逝。有时,她会产生一阵恼人的心悸。呵,自己是一个三十七岁的老姑娘了。她常常独自捧起桌上的小相框,反复端详石仲林为她勾勒的那幅幸存的素描画。画中那姑娘热情奔放,舞姿翩翩,像展翅欲飞的燕、摔鬃扬蹄的马。望着这画,她会激动得流下泪来。

“赵敏,又在想你那石仲林?”一天,已经是一个孩子母亲的好友向莹来家玩,关切逗趣地问,“呃,他到底长得像个啥模样,拿张照片来看看。”

她听着,欣慰遗憾,她还没有一张石仲林的单人照片,翻开影集本,指着宣传队在卡集拉雪山上的一张合影给她看。

“喏,就是他,像个老藏胞。”

向莹的眼镜片快杵拢在那照片上。

这是一张用135相机拍摄的小照片。雪山脚下,宣传队的二十多名队员和五六个藏族游牧民挤坐在一块儿。右边前排第四个是赵敏,她敞穿着白色翻毛领皮大衣,一只穿着大头皮鞋的脚前蹬着,坐在雪地上,像个白雪公主。她身后的人便是石仲林,他肩披大衣,头戴皮帽站着,脸上笑微微的,身后衬着那座雪峰。

“啊,好帅!赵敏,要我呀,他就是去到珠穆朗玛峰顶上,我也飞到他身边去。”

向莹虽然是开玩笑,却扰乱了赵敏的心。她给还在部队的贾素兰写了信,信很长,先是寒暄问候,后是回忆当年,再后是介绍自己的近况,最后才似乎无心地向老战友打听石仲林、水箐的情况。很快,她收到了贾素兰的回信,用很大篇幅说了石仲林和水箐转业后的情况。

石仲林和水箐到康定后,因为水箐的家庭问题,日子过得颇为艰难。石仲林是条汉子,主动申请跟水箐到偏远的麻风村工作。在那里,他们真诚的情感、高超的医术赢得了人们的爱戴。石仲林在医学上有了大的进展,前不久,他的学术论著经专家审定,认为很有价值,正在联系出版。他和水箐生了一儿一女。大的九岁,小的七岁,目前都在州里读书,住在婆婆家。现在州里医院正在给他们落实政策。只是,水箐已经看不到这一天了,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操劳,她的肝硬化病得不到妥善调养,已在前年溘然辞世……

!水箐死了。赵敏捧着信的手颤抖。一个多么纯洁善良的姑娘呵,想不到十多年前你请我吃喜糖那天晚上竟是我们的诀别之夜。水箐,我的战友,你怎么不等见上我一面就这样去了呢?赵敏回忆起水箐的种种好处,鼻头发酸,止不住的泪水涌出眼眶。她又想到了石仲林,这么多年来,他是怎么生活过来的?水箐的死对他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承受得住吗?现在,他上有老,下有小,还要搞科研,日子够艰苦的。在那荒山雪岭,他孤单吗?痛苦吗?还会像以前那样快乐而自信吗?不行,无论如何我得去看看他,对他,我有这个责任。一想到这些,赵敏真恨不得像向莹说的,立即插翅飞到他身边。

世间万事,就有这么巧。就在赵敏准备给石仲林写信的时候,她所在的医院动员进藏了。这是总部统一安排的。要求条件是19461月以后出生的,也就是38岁以下的身体健康的军医骨干,经组织调派者,必须去。她们外科分了一个名额,是去西藏昌都。这是硬指标,必须完成。

“这名额我要了,我去!

在外科教导员召开的动员表态会上,赵敏明确表态。

对于八十年代部队的这次进藏动员,人们各有其复杂的思想和态度。而赵敏的态度是明朗的。昌都是她当年去过、依依怀念的山里,那山里有股强大的力量在召唤着她。该不会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吧?一个声音在问她。不,不是!另一个声音回答。这声音来自她的胸膛,带着山的共鸣。

人们对赵敏的表态报以惊诧、愕然、不解和怀疑,而赵敏却自有一种兴奋、渴盼和忐忑不安的希冀。

医院领导很快批准了她的要求。从科室、医院、分部层层表彰她,号召学习赵敏同志这种不畏艰苦、志在四方、甘为加强边疆建设勇献青春的崇高思想。

在家里,正准备动身去南海守岛部队了解后勤工作的父亲以一个老军人的果断、热忱,坚定地支持了女儿的这一重大决定。而伤感的妈妈哭肿了双眼。

赵敏匆匆打点行装,登上了南行的特快列车。这一次,她要去追回失落的青春和理想,她要再次给茕茕孑立的石仲林带去真诚的信赖和温馨的爱。她没有给石仲林写信,希望能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

 

“呜——”

列车发出高亢的长鸣,车速加快了。

曙色染窗。车窗外那变得稀疏的山的脊梁上露出一道亮带,山腰间游荡着紫蓝色的雾气。渐渐地,山脊后喷射出桔红色的光焰,天上的云团清晰了,镶上了耀眼的彩边。大山越发稀落,变得遥远了。赵敏起身打开车窗,迎面扑来晨风,怡人胸膈,使人一振。

川西平原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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