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红岩》杂志2022年3期）

黄葛树下

王 雨

 

一

失去儿女是人生莫大的悲哀，护士长肖春4岁的大女儿爱爱走了。

生二女儿佳佳产假期间的她一直守护在爱爱的病床前，已经说不出话的静静躺着的爱爱扑闪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看着她，是在说妈妈救我救救我！抢救室里的监护仪器全都打开，摆满急救药品、器械。医院血液科的主任、经管医师、护士和儿科主任武学斌在场。医护人员们紧张地进进出出。穿工作服的她完全无能为力。好人们，你们都来登记捐献造血干细胞啊，就有可能挽救我的女儿爱爱，挽救更多的白血病人。她一直期盼奇迹能够出现，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供血者。

窗外天空没有一丝儿云花，太阳亮晃晃地，晚冬里少有的好天气。

抢救室里却萦绕着死神恐怖的幽灵，医护人员拼力阻挡死神，他们的天职是打败死神，死神的天职是夺走生命。医护人员与死神之战从来没有停止过。都不是常胜将军，各有胜负。

医护人员的努力失败了，爱爱走了。

身为这医院外科大夫的她老公张成参加中国援外医疗队在国外。张成，你救过好多的病人，咋就救不了我们的爱女！她眼睁睁看着幼小的大女儿爱爱走了，泪水糊面，痛断肝肠。

她把爱爱走了的噩耗微信告知了远在国外的老公，老公回了一串悲痛欲绝的无奈的泪脸，他俩视频商定，对爱爱树葬。母亲就说过，树葬好，树青人在。她跑了好多家园区，选定了南山的生态葬园。园区老大，走得脚痛，脚痛不怕，能减轻心里的痛。安放爱爱骨灰盒的绿地深坑她自己挖，边挖边落泪。碑非直立，斜躺绿地，有如印刷术的铅字版。正中雕刻：爱女张爱爱。左下雕刻：立碑人父亲张成、母亲肖春、妹妹张佳佳。

树葬爱爱后，肖春茶饭不思，睡不好觉。科室的事情一来，提了精神，去医院上班，遇到了九死一生的夺命抢救。

她走近医院产房时，被树叶迷住。医院产房外的黄葛老树落叶了。她观察得细，重庆的黄葛树有灵性，每年两次落叶。秋天落叶是为了剩下的树叶活下来，春天落叶是为了新生的树叶长出来。又一个春天了，还在落叶的这棵百年老树长出许多嫩生的叶子，天光映衬，似珍珠翡翠。冬天刚走，地上还有凉气，满眼尽皆盘根露爪的树根。就想到朱主任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个头不高的朱主任年过六旬了，还在上班。

“小肖，护士长，是这样的。市里的检查组要来了，我们妇产科是检查的重点……”

朱主任在手机里说，停了两秒钟，没听到她的回答，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她晓得，朱主任是想叫她去上班。医院妇产科的床位扩大了，二孩政策后，产妇更多，本来就忙的妇产科更忙，又遇市里来检查，朱主任的压力可想而知。她的产假还没有休完，爱爱刚走，老公在国外，可以不去上班的，又心欠欠地，就还是提前上班了。她用吸奶器吸了奶水的，放在冰箱里，叮嘱母亲要按时给佳佳喂奶。

她惯常提前半小时上班，多是先到产房转转。

进得产房，熟悉的情景展现眼前，窥阴器、产钳、纱布、棉签、血；痛苦难耐的焦灼无比的面无表情的产妇把待产床、产床塞得满满，有产妇挺着大肚皮走动，有产妇嘶声叫唤。

她闪身进护士办公室穿工作服。不是惯常那宽大的白大褂，是新式样的乳白色加蓝花的柔和贴身的护士衣裤，精神利索。她习惯地对了镜子照。“眉如弯月，眼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张成追她时这么说。

得去朱主任那里报到，她走出护士办公室。

有个产妇喊：“护士，帮我看看！”产妇多，不可能每张产床前都有医师、护士守着。这产妇好年轻，秀眉白面，额头有汗粒，细嫩的肌肤仿佛一碰就会融化，耳际的血管突突跳动。初产妇的紧张、害怕、担忧。她叫这产妇把腿叉开些，查看了宫口，用消毒纱布为她擦干净会阴部的血迹：“宫口还没有开全呢，莫急，啊！”朝她微笑，转身出产房。

遇见了助产士小芹。参加了爱爱树葬的小芹对她一番宽慰。她说谢谢。大女儿爱爱走了快一个月了，悲伤的心情逐渐平复。小芹给她说高兴话，说她比生娃儿前还要美。都说她有张观音脸，除张成追她时从《西游记》里记来的对观音菩萨的描述外，她也不知道观音长啥模样，就跟电视里扮演观世音菩萨的演员刘涛比，觉得还像：“我就一接生婆，啥美不美啊，有二女儿佳佳陪伴，也还开心！”

小芹说：“是，有女儿有老公就是安逸。”

她说：“你就快些找个老公快些生个娃儿。”

小芹的头摇成拨浪鼓：“我还不想结婚，结婚也不要娃儿，我要耍够。”

“想当不要娃儿的丁克族？”

“嗯哼。”

“伪丁克吧？”

“骨灰级丁克，将丁克进行到底，我不想生娃儿死去活来……”

孩子的生日，母亲的受难日。确实，母亲分娩都得经受痛苦，经受生死，肖春感受尤深。说小芹是只图个人享乐而不愿承担做母亲的责任。小芹说，我的母性基本为零。

肖春这次生佳佳是小芹为她接生的。

小芹是她带出来的，动作跟她一样泼辣、规范。那天，她俩一个使劲一个助产，都满头汗。肖春叫唤：“哎哟，要死人！”小芹说：“不得死，护士长，哈气，使劲，再使劲！”喊唱，“十月怀胎在娘身，娘奔死来儿奔生……”婴儿呱呱坠地。小芹抱起婴儿：“我们去看妈妈。”掰开婴儿的双腿给她看，“七斤三两，招商银行的。”招商银行是指女婴，女孩子顾家。她疲惫不已：“她第一年都会难看。”眼见小芹将女婴的一只小脚蘸了油墨印到她那病历上。小芹说：“她会长成漂亮妹儿的。”“从今后，我和老公得为她付出代价。”她额头沁汗。老公不在身边，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医疗援外，那是南太平洋西部的一个岛国。老公给她发邮件说，几乎每天都会遇到艾滋病毒携带者来就诊，说那里多数地区处于部落氏族社会，实行一夫多妻制，艾滋病的感染率很高，疟疾、登革热等传染病也多。她好是牵挂老公。

“咳，事情总不如愿，想要儿子偏来丫头。”

“护士长，你是重男轻女呢……”

黄葛老树听她俩说话，树叶儿飒飒响。

肖春在这产房工作多年，产房从来就没有清闲过，产妇都涌来这大医院生孩子。她接生的孩子许多都上中小学了，她老师老护士长接生的孩子许多都来这产房生孩子了。

朱主任的办公室在妇产科病房的角落里，十来平方大小。办公桌上堆满了中外书籍和老大的一堆资料。也参加了爱爱树葬的朱主任对她好一番宽慰，说：“小肖，你来了就好，这些资料我头痛死了，莫奈何，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你朱大主任叫，岂敢不来。”

“咳，科室实在太忙，尤其是产房，人手不够，硬是，上面偏又要来检查。”

“就是，检查多多，烦。朱主任，该是嘛，我早说过，病房的护士，尤其是产房的护士，一直都缺人。”

“编着话找我要人。呃，我叫你提前上班，没意见吧？”

“我在家休假也没事儿，本就打算来上班，还怕你说我是想来挣奖金钱。”

“你护士长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蒜皮，奖金还不是你管着的，我的奖金都是你发的。”

“那倒是。”

来电话了，通知科护士长去护理部开会。

肖春走出主任办公室，遇见了描眉毛涂口红的护工老莫，她身边是她那秃顶的男人。老莫是顶替在医院后勤处因工伤退休的父亲成为医院正式职工的。“护士长，啷个又扣我的奖金!”老莫瞪眼如牛。这个月的奖金是副护士长代休产假的她分配的，副护士长电话里给她说，老莫还是经常迟到早退，还私自拎走科室的卷筒纸。“老莫，你是医院的职工，应该晓得……”“姓肖的，你莫要专挑耙柿子捏，你扣我老婆的奖金好多回了，今天得要把话说清楚！”老莫男人凶神恶煞。“科室有规定，一切都是照规定办的！”肖春说。她最恼火最气愤最无可奈何的就是老莫这种端着铁饭碗又不好好做事的人，还找男人来要挟。“规定，规定还不是你定的，不补发奖金你今天走不脱！”老莫说。“对头，老子们不得怕，老子是才从个铁山坪下来的！”老莫男人说。老莫男人的意思是他是才从牢房里出来。肖春怒了：“咦，你两个想要干啥子，未必老娘我会怕你们，我老公学过散打的，是市里的散打亚军。”盯老莫男人，“我立马就叫他来跟你比试比试，绝不拉稀摆带！”拍胸脯，心里发虚，老公在国外。老莫的嘴皮动了动，没说话，看来她是不知道。老莫男人的面皮松动，如同吹涨的气球泄了气。肖春就对他们一番苦口婆心的说叨。两口子走的时候，老莫男人突然转身，拉了肖春的手握了握，说是交个社会朋友。

肖春赶到会议室时，会议已经开始。

护理部主任说：“……上级这次检查达标，护理工作是少不了的。”看肖春，“肖护士长，你们妇产科可是检查的重点……”肖春点头。手机震动，开会得让手机不响，她看手机，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佳佳发烧了，奶也不吃了，我抱她去儿童医院看看。”她回微信：“妈，别急，小孩子抵抗力差，发烧是肌体的保护性反应。去儿童医院远，不行就抱去社区医院。”心有隐忧，大女儿爱爱生前就常发烧。护理部主任说：“检查也是为了促进科室的工作……”唉，检查多多会议多多要求多多，烦！手机又震动，是电话，屏幕显示，来电话者是小芹。

肖春到护理部门外接电话。不得了！她边接电话边飞奔去产房。

七床产妇杜英发生“羊水栓塞”！

 

二

救人如救火！

“羊水栓塞”是啥，是产妇分娩时，含有胎儿毳毛、角化上皮、胎脂、胎粪等污染物的羊水突然进入母体血液，可引起弥散性血管内凝血、过敏性休克、猝死的严重并发症。肖春清楚，羊水进入母体血液后，会致母体对胎儿抗原产生一系列过敏反应，也称“妊娠过敏反应综合征”。发病率十万分之四，死亡率极高，半数产妇会在一小时内死亡，难以预防，谓之“产科死神”。

小芹在电话里说了，七床产妇杜英已经送去了手术室。她奔过产房时，有个小护士拦住她：“护士长，那个产妇死犟，备皮就不让刮阴毛！”“说服她！”她瞪眼喝叫，“闪开！”那小护士快哭了。

肖春进到手术室时，朱主任和经管这产妇的荣医生已对七床产妇杜英做紧急剖腹产。院长、医务处长在场。血液科、心内科、肾内科、儿科、麻醉科、肺科、血库、超声科等主任、专家陆续赶来。他们有的在岗，有的刚下班回家，有的休班带孙儿在超市的儿童乐园游玩，有的跟女友在市郊度假。电话、微信快捷，他们打的、坐神州专车、乘轻轨赶来。院长组织现场会诊，主任、专家们根据各自的专长提出了应急的抢救方案：大剂量皮质激素抗过敏；减轻肺水肿脑缺氧；防止右心衰竭；纠正酸中毒；防止血管内凝血；抗感染……

一场多学科的紧急“会战”。

一场与死神争夺两条鲜活生命的紧张战斗。

“嗯哇，嗯哇……”

朱主任从七床产妇杜英腹中捧出呱呱啼哭的男婴，疲惫的小芹接过婴儿过称，六斤三两，将男婴的一只小脚蘸了油墨印到七床产妇的病历上。儿科主任武学斌查看男婴。

产妇杜英的情况不好，出血不止，心跳加快。给予了加强宫缩、查凝血功能等一系列处理。肖春的心发紧，危险征兆！对于正常产妇，机体有足够的血液储备和凝血功能，而杜英的血液却一直无法凝固。小芹拿来了化验单，肖春看后瞪大了眼，急交给朱主任。杜英发生了要命的DIC，也就是弥漫性凝血功能障碍！朱主任下医嘱，给予地塞米松、氢化可的松抗过敏治疗，输入纤维蛋白原和血浆纠正凝血障碍……院长指挥各科专家投入紧急抢救。麻醉专家负责监测中心静脉压；血液内科专家负责监测血液凝血功能；药房、血库保证药物、血液供给……

产妇杜英出血多，血压下降，得加快输血。杜英的血型是B型，血库的B型血一时难以保证。O型血的肖春挽袖扎臂献血400毫升，B型血的小芹也挽袖扎臂献血400毫升。B型血的疲惫的朱主任要献血，肖春阻止，她年岁大了，承受不了。在场的一些符合血型的专家、医师、护士、学生献了血。

杜英的生命体征渐趋稳定。

肖春查看记录，产妇杜英累计出血5340毫升，输血4300毫升、血浆2300毫升。她的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佳佳还没有退烧，你早些回来！”她眉头深锁。儿科主任武学斌教授过来：“肖春，抓紧时间去眯糊一下。”她摇头：“你去打会儿盹吧，你休班郊游，刚从荣昌万灵镇大老远赶回来。怎么样，谈得还好吧。”武学斌的前妻带儿子去加拿大了，肖春护校的学妹田思霞是本院儿科的护士，经肖春拉线，他俩正热恋。“思霞她还没有表态。”武学斌说，“我俩游万灵镇影城，思霞好高兴，医务处长来电话了，我就乘高铁赶来。肖春，我见你刚才看手机锁眉头？”她就说了佳佳生病发烧的事儿。武学斌说，这产妇的儿子一切正常，我这就去你家给佳佳看病。有儿科武主任去看佳佳，她放心多了。

杜英的病情突变。

监护仪屏幕显示她的心电图出现宽大频繁的QRS波。肖春的心提到喉咙眼，心肌损伤！很快，屏幕显示密集的心室颤动波，出现心脏停跳的直线。朱主任立即为杜英心内注射“三联针”。荣医生和肖春轮番为她做人工呼吸、心脏按摩，都满头汗。

死神的力量强大，七床产妇杜英最终被死神带走。

小芹含泪为杜英盖白单。

最难的最不忍心的是得把实情告诉死者的家属。

“……‘羊水栓塞’是凶险的急症……”手术室门外，朱主任一脸的皱纹都愁，不得不遗憾地对杜英的丈夫李泉说，“你儿子保住了，你妻子没能救过来。我们尽力了……”

事发突然，晴天霹雳！

李泉去看了杜英的遗体，接受不了爱妻去世儿子得不到母爱的残酷现实，寡言的他在那棵黄葛老树下候到小芹，挥拳头猛击。

小芹被击倒。

肖春抢步护住小芹。她很同情李泉，他33岁才与杜英结婚，有了这个儿子，很理解他失去妻子的悲痛。自己那大女儿爱爱临终前，扑闪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看着她，是在说妈救我救救我！身为医护人员的她却没法挽救爱女。是啊，理解归理解，眼下的事实是小芹并没有错，为杜英接生的小芹和经管的荣医生都尽了力。

小芹的额头淌血。

肖春回脸怒喝：“李泉，你有理说理噻！妈耶，你混蛋，动手打人，下手好狠，老娘不得怕你……”后腰挨了一拳。李泉看清楚是肖春，收住手。是他一个熟人介绍他来找肖春帮忙安排他妻子住院的，他对妻子百般的好，一心想住进这大医院平安分娩，不想妻子丢了命。活生生一条人命啊，老婆就这么没了！货车司机的他是个闷肚子人，铁黑一张脸，眸子蹦出眼眶：“人都死了，说理管个球用，老子要她偿命……”抚开肖春，照小芹狠踹。

医务处长、保卫处长带人赶来。

 

三

挂在嘉陵江上游的夕阳朦胧，临江的医院映衬在暮辉里。戴黑纱袖套的李泉用粗糙的手掌搓揉两眼，擤了把鼻涕，坐到医院大门对面的面摊前。

“麻辣小面？”胖子店主问。

李泉点头。

“三两？”

“二两。”

铁锅鼎沸。

胖子店主麻利地下面，扔进青菜叶子。往土碗里添加麻辣作料。“面条下得利索，多加了些油辣子。”胖子店主说，“醋呢，哥子你各人放。”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麻辣面条放到李泉跟前。李泉取一次性筷子挑面条，难以下咽。

妻子杜英住院的前一天，他夫妻来这面摊吃过小面，都各吃的三两，呼噜噜下肚，都说安逸。杜英笑起来有股兴奋。他盯她笑，伸手扪她的大肚子，扪他们那即将出世的儿子。托熟人在乡镇医院打过B超，知道是带把的。

他没有工作，独自开货车挣钱，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人。好事多磨，渝黔交界贵州一侧的大山把杜英给了他。前年5月，日头烤得盘山上行的长安牌二手货车发烫。日头终于落到大山的肩头缝里，有风吹过，驾驶货车的他一阵舒坦，遥望见山垭口那白墙瓦顶冒炊烟的小店。渐渐地，他看清了小店门首飘摆的熟悉的“母女客栈”的旗幡，加大油门。货车轰鸣上山，停在小店的地坝里。

小店翠竹包绕，店门洞开，杜英立在门栏边。22岁的她看起不过十八九岁，肤白如河水豆花。“娘吔，他来了！”她朝屋里喊，对他笑，有股兴奋，“李师傅来了!”“嗯。”他瓮声答，从车上搬下米面、菜油、猪肉、煤炭，扛了提了朝店里走。杜英娘双手在围腰上擦，咳喘说：“李师傅，又劳烦你专门绕道开车送货。杜英，快给李师傅上酒菜。”“呃”杜英应声去灶房。几碟小菜摆上桌，照例有河水豆花。“李师傅，快吃，这两年总麻烦你。”杜英为他斟贵州习水大曲酒。他吃菜喝酒，白酒下肚痛快。

临睡前，杜英照例为他端来一盆滚热的洗脚水，说是烫脚消疲劳。夜里，他躺在凉席床上睡不着。并非是山里蚊子多，常年在外的他早习惯了，况且，杜英还为他点了电蚊烟。板墙缝隙透过来隔壁杜英母女屋里的灯光和低语声。他翻动身子，耳边响起他前次来时杜英娘跟他的谈话。“你当真还没有结婚？”“当真。”“你娘老子也不帮你找？”“找过，没成。”“为哪样，你看不起？”“人家看不起我。”“为哪样，那些人没得眼光……”

太阳醒来时，李泉发动了车。“李泉。”杜英娘喊，一阵咳喘，“你把杜英带走吧。”李泉松了油门，心踹胸膛。“去，女儿，跟他走。”杜英娘说得坚决。杜英两眼红肿，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提包上车。

结婚后，杜英跟他说，她本是把他看成一个热心助人的过路司机的。后来，娘越来越多地跟她提到他，那天晚上，娘终于在她耳朵边把话挑明了，要她嫁给他。他俩结婚半年后，杜英娘因哮喘病加重去世了。

现在，杜英也走了，突然就走了，走前没能见面没留下一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李泉的心有锥子在扎。他舔了舔一向爱吃的麻辣面条，完全没有胃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朋友，得找医院扯皮，老哥我帮你。”一个瘦高个头穿浅色旧西装的中年男人端了碗小面过来坐下，“你在黄葛树下泄愤的那一幕要得，该！”

李泉盯他。

“鄙人姓乔，叫我老乔。”老乔掏出根玉溪烟给李泉。

李泉接过烟，老乔捏燃打火机为他点烟。李泉抽烟，盯老乔。

“啊，我不抽烟。”老乔说。

 

挨临医院这面摊的生意好，走一拨人又来一拨人。入夜时分，肖春、小芹也来这面摊吃小面，饿极了的她俩狼吞虎咽。医务处长、保卫处长等人劝说拉开李泉后，肖春叫了小芹去外科门诊手术室缝合额头的伤口。“这人下手好狠，得缝两针。”值班的外科医师说，为小芹缝合包扎伤口。肖春心疼：“小芹，你就别上班了，休息两天。”想到刚出世就失去母亲的李泉的儿子，护士长的她得去看看，朝婴儿室走。小芹跟了走。婴儿床里，李泉的儿子嗯哇啼哭，小嘴蠕动，吮吸母亲的奶水是婴儿的本能。肖春一阵心酸，抱他到怀里，解开衣扣给他喂奶：“啊，宝宝不哭，阿姨给你喂奶。”小芹盯她：“护士长，你还要给你女儿佳佳喂奶。”肖春说：“我奶水多。”

她俩吃完小面，肖春督促小芹回家歇息，小芹是单身，租的住房离医院近。

夜山城妙不可言。

肖春驾驶她那长安锐翔牌轿车回家，高楼矮屋餐馆超市闪过。路灯光与霓虹灯光交融，把白天难看的好看的人和景物弄得迷蒙美妙。轿车驶过长江大桥，她的手机响，减慢车速接电话。是母亲打来的，说武主任给佳佳看了病，水也没有喝一口就走了……

“嘭！”

车被追尾。

肖春刹车下车看车尾，金红色小车的左车屁股擦掉了老大一块漆。她心疼不已，瞪大眼睛。是一辆乳白色轿车追尾，车上下来那女子也瞪大眼睛。

“搞啥子名堂，大桥上开车随意减速！”那女子喝道。

“是你舔我的车屁股，还有理了！”肖春叉腰不示弱。

四目相碰，两人都笑。追尾这车的车主是田思霞。她那张好看的脸蛋化有淡妆，穿新款的乳白色中长直筒镂空水溶蕾丝连衣裙，披绿毛衣，蹬棕红色高跟鞋。肖春穿蔚蓝色衬衣，米白色长裤，披肩长发和雪青色风衣随了江风飘摆。田思霞说不想是学姐你，好靓。肖春说接生婆下班了就该臭美一下，看她的轿车：

“也是锐翔牌车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田思霞捂嘴笑：“怪我刚才分心了。”

“是我分心……”肖春说。

后面塞车。二人赶紧上车开车。

田思霞给肖春打电话，说她从万灵镇开车回来，约她去耍的武学斌提前走了，她一个人耍得不痛快。肖春说，武主任是赶回医院抢救会诊，你该理解。田思霞说晓得。肖春问她跟武学斌的事儿咋样。田思霞说，她还得想想。

肖春回到家时，母亲给她泡了雀巢咖啡：“硬是，下班这么晚，佳佳已经退烧了。”肖春喝咖啡，解开衣扣给佳佳喂奶：“妈，细娃儿发烧没事，你看，佳佳吃得多好。”母亲说：“武主任也没有开药，就说多给佳佳喂水……”

 

四

灵堂应该设在殡仪馆的，此时里，就医者众多的医院门诊大厅成了灵堂。当间摆放了七床产妇杜英的遗体，拉了挽联，张贴有“医院杀人”“还我爱妻”等标语。来了老乔等许多哭闹叫骂的男女，你们莫要来这医院看病，活人都医成了死人……

大厅里乱作一团。

不幸去世的七床产妇杜英的丈夫李泉是报社丁记者的熟人，是丁记者介绍他找护士长肖春安排他妻子来院分娩的。不想妻子暴亡，儿子生下来就成了孤儿，李泉悲痛欲绝，将妻子的遗体抬放到医院的门诊大厅里聚众哭闹。

他还聚众围困院长、医务处长，要求严惩造成这起严重医疗事故的医护人员，要求给予经济赔偿。老乔等男女“医闹”围住院长吵闹，李泉黑眼坐在院长身边。男女“医闹”抓扯院长。派出所民警拉开他们，肃脸说，刑法修正案第二百九十条第一款规定，聚众扰乱社会秩序，情节严重，致使工作、生产、营业和教学、科研、医疗无法进行，造成严重损失的，要受法律制裁，你们这样闹是违法的！老乔说，我们是找医院说理，医院出了医疗事故，医死了人，就得赔偿！院长说，这是难以防范的医疗意外，不属于医疗事故。我们已经报请上级组织市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鉴定。我再次说，死者家属还可以走法律程序……

屋漏又遭偏东雨，被围困得焦头烂额的医务处长接到报社熟人打来的电话，说丁记者要曝光这桩医院致人死命的严重事故，说了报道稿的大意，说他想一稿走红。这样的报道倘若发表，无异于给眼前这困局火上添油。

医务处长躲到一边后给肖春打电话。

肖春在库房领床单被褥：“拜托，我们加床多。”库房保管员是个年轻姑娘：“已经给你们多发了，都是按床位数发的。”肖春的眉毛呈弯月：“嗯，谢谢！呃，找男朋友了没有？”库房保管员脸红。肖春笑：“哈，看出来了，还没有。呃，哪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工作服衣兜里的手机响，她接电话。是医务处长打来的，说丁记者要发不实报道，说丁记者是她的熟人，要她赶快请丁记者吃饭，费用医院报销。正为领物心烦的她马脸说：“我的事情都做不完，这是你们领导的事情，不管！”医务处长就在电话里求她，求她务必抓紧办。肖春话是这么说，心似猫抓，这事涉及到自己科室：“是，要得嘛。”医务处长连声道谢，叮嘱她对丁记者说话要客气要委婉，但态度要坚决，绝对不能发表那稿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好嘛，你们加床多，就再多发些。”库房保管员说，“肖护士长，莫对外说，不然领导要批评，其他科室也会来多领。”

肖春应承，眉眼成一团，说要给她介绍个白马王子，让跟来的护士具体办理，快步出库房给丁记者打电话。

肖春担心丁记者不会应邀。丁记者在电话里说，肖护士长请，丁某召之即来。肖春问，您想去那家餐馆？丁记者说，到“雨佳花园”。微信发了位置。是熟人还是好办事情。肖春想。

“雨佳花园”在一条静谧的小街里，实是咖啡屋。肖春不明白为啥取名花园，又想，名字呢，不过是个符号，如同人名，有的人名字普通，却是非凡。这里温馨典雅，花木鲜丽，灯光美妙，音乐悦耳。服务的女生白裙飘逸，服务的男生西装革履，行走无声，说话谦卑。她想起去德国同道蕾娜那医院访问学习时去过的那家咖啡屋，有种遥远的温馨。她与丁记者对坐，要了奶昔、点心和卤菜。丁记者是都市报的年轻记者，他夫人胎位不正，是肖春为其顺利接生的。他夫妇感激肖春，一定要请她吃饭。她婉拒。医务处长说，记者请你最好去。她就答应去吃了火锅。

这会儿，是她请丁记者。

“保住了大人，老李也许会好受些。”丁记者喝奶昔，“老李太爱他老婆了，就算是娃儿没有了，只要大人在，还可以再生。”

“他确实是太不幸了。”肖春对李泉深表同情。

“你们当时为啥不问老李，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羊水栓塞’来势凶险，抢救争分夺秒……”肖春说了抢救情形，说了不仅仅是妇产科，其他相关科室的专家教授都及时参加了抢救，“是，我们医护人员的职责是‘救死扶伤’，可事实是，医护人员能够‘扶伤’，却未必都能‘救死’。地震会带走无数人的生命，‘羊水栓塞’也会带走百分五六十患者的生命，现在的医学还没法子百分之百抢救成功……”

丁记者听着，不时点头，在笔记本上记录，抬动下滑的眼镜。丁记者是文化人，是听得进这些道理的，肖春想，激动地滔滔不绝。丁记者插话：“一把柳叶刀，刀锋掠过定生死，您们白衣天使有神力就好，老李的老婆就有救了。”她说：“我们倒是期望有神力，可我们是人是凡人。我们朱主任就无奈说，把不该走的全力留下，把留不下的让其有尊严地离去。”丁记者镜片后的眼珠转动：“天使也好凡人也罢，不过是昙花一现，用来蒙蔽世俗的眼睛，没有什么美可以抵过一颗真正纯净仁爱的心。我也理解您们的苦衷，就是神仙也会有打盹的时候。不过，您们也要理解广大的就医者，大众对您们的期望很高。”她叹曰：“我也生过病，理解就医者的心情。”丁记者说：“病者求医求生，唯有医护人员是他们的保护神。护士长，我是很感佩您的，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医护人员面对的是人是病人，丁点儿懈怠都会延误治疗以至于使病人丢命。老实说，有的医护人员的服务态度就恶劣，工作粗疏，玷污了白衣天使的形象。”“我不否认有这种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可多数医护人员是尽职尽责的，救了无数人，迎来好多新生命。”“他们值得敬重。”“谢谢您这么说……”

他俩谈得还投机。

丁记者说，他人虽年轻工作还是力求尽责，报道社会难点热点是他的职责。说他是写了篇关于老李妻子死亡的稿子待发。她说，尽职尽责是对的，而您这篇稿子千万不能发表。要发，也请等市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的鉴定意见出来，或者是法院的判决书出来，那时候再实事求是报道。说她个人求他了，恳请他帮帮忙。丁记者犹豫，还是说，好嘛。她道谢，得寸进尺，请求丁记者叫李泉不要再围困医院领导，叫他将妻子的遗体尽快移去太平间。丁记者眉毛倒竖，老李这么做也过头了。她心里的石头往下落。丁记者的手机响，接电话，说是报社有急事，得先走一步。起身走了。

肖春去柜台埋单时，遇见了熟人庄老板，才晓得这“雨佳花园”是他开的，他不时要来看看。房地产商的庄老板绝对不要她埋单。她推诿不过，也罢，就不用去医院报账了，报账实在麻烦。

庄老板妻子分娩是她接生的。

那日，产房如同“战场”，所有的产床和待产床上都躺满了产妇。也临产的她在待产床上躺不住，穿了工作服跟大家一起忙碌，为两个产妇接生了3个婴儿，其中的庄老板妻子生的是双胞胎。自己临产了还为产妇接生，她不是头一个，头一个是老护士长。庄老板连声道谢，说她是送子观音，送给他一对龙凤！

她离开“雨佳花园”回到医院产房时，看见额头包有纱布的小芹，过去斥责：“叫你在家休息两天，你咋又来上班，不听招呼！”小芹忙着为产妇接生：“你腰杆咋样？”她说：“我经得捶……”

医务处长来找肖春，他和院长终于得以解围。丁记者还真是帮了忙的。她想。医务处长详细询问了她与丁记者见面的情况，苦瓜脸舒展，说是李泉答应将他妻子的遗体移去太平间了。

 

五

翌日大早，天气不错，医院门诊楼前的两棵黄葛大树迎了醒来的日头伸腰展臂，云走得低，挨临树梢。肖春走来，心情可以，医务处长说她还会办事情。

肖春路过门诊搂时，听见叫骂声，快步进门。

门诊大厅里，两泼人虎狼般对骂打斗。是为七床产妇杜英遗体的事情。执勤的保安、设在医院门口的街道派出所的值班民警和门诊的医生、护士都在劝阻。场面失控。肖春看见凶神恶煞的庄老板指挥一帮人抬杜英的遗体，说是人死了就得去太平间……这个庄老板，添乱，会把事情闹复杂闹得不可收拾的。后悔不该给庄老板说了她请丁记者的情由，挤到庄老板跟前呵斥：“哪个叫你带了这些人来的，马上制止，都不许动手……”另一方是血红两眼的李泉和老乔带领的一群男女“医闹”，拼命阻止将遗体抬走。

治病救人的医院里的一场血战，有人头破血流。

血战终被制止。医院保安人员全都赶来，来了许多民警。打斗中的受伤者均为轻伤，被送去急诊外科包扎。庄老板被打出了鼻血，肖春带他去耳鼻喉科处置。

庄老板是来帮肖春忙的，那年，他对她大打出手。

那阵，电视和报纸正报道有个医院妇产科工作人员偷换男婴受到惩处之事。走火入魔的庄老板找来一群“医闹”，非说他头产的妻子生的是个男婴，被医院掉包成女婴了。骂人打人砸物，闹腾了好些天，做了亲子鉴定才罢休。小芹愤愤不平：“你送你婆娘来时，脐带出来了，娃儿一直生不下来，九死一生好危险的，你却非说那脐带是雀儿。要不是我们护士长和值班医生抢救，你婆娘会丢了命的！”挨了他打的肖春怒斥他，说他重男轻女，打胡乱说。

庄老板清楚，“医闹”的这些男女多半没有固定工作，有“业务”时一呼百应，聚众到医院闹事。他听肖春说了李泉带人大闹医院的事后，判断有“医闹”参与。讲义气的他拔刀相助，找了帮兄弟伙到医院，想吓唬一下李泉和那帮人，将死者的遗体移去太平间。开初，他极力好言相劝，不想李泉动了手，龟儿老子日骂，双方就打起来。肖春想不明白的是，通过丁记者帮忙，李泉已经把围堵医院领导的人撤走了，答应将妻子的遗体移去太平间，怎么突然又变了卦？

庄老板晓得因由，为助肖春，他请了老乔喝酒，酒过三巡，说，老乔，我庄某今天请你喝酒，是要报一个朋友的恩。老乔的脸被诗仙太白酒烧红，朋友恩得报。他说，实不相瞒，那个肖春护士长，她对我恩重如山。你我也算是朋友了，拜托你就此收手。老乔的红脸乌黑，能收手？我那帮兄弟姐妹不就白干了！他动手指，你要好多？老乔说，这可是死了人的事情，少说也要30万。他瞠目，这么多？老乔说，就这行情。你知道的，你我上次就签过合约，成了，我六成，你四成。不成，你付给我等劳务费。他说，朋友，这样，你马上收手，你们的劳务费我付，跟上次一样。老乔说，朋友，这生意做不成……话不投机，两人的嘴战变成拳战，双方都下手好狠。凳飞桌翻，餐馆里大乱。店主急打电话报警。老乔给了他一个扫腿，他腾身跃起。老乔趁机溜走。

庄老板给肖春分析，应该是“医闹”头儿怂恿的。这“医闹”呢，一是当事人主动去找，他那次就是主动去找的；二呢，也有“医闹”主动找当事人。说平时就有“医闹”的人在医院周围闲逛，其实不闲，一旦嗅到气味，便会与当事人联系向医院索赔，目的是把事情闹大，得钱分红。

肖春无奈摇头，德国呢，有律师公开登报寻人打医疗官司，获得赔偿后提取酬劳。人家那是走的法律程序，胜败由法律定，赔偿由保险公司负责。

 

六

庄老板为肖春帮了倒忙。

“医闹”头儿老乔把庄老板是肖春熟人的事告诉了李泉。李泉跟肖春彻底翻脸，多次到产房门口围堵，扬言要捶死她，半夜里打电话恐吓她。肖春的手机号一直没变，从不关手机，有电话必接，耳膜被漫骂粗话折磨。肖春激怒了：“李泉，你来呀，来杀我全家呀。我跟你说，我住这小区里，不少人的娃儿是我接生的，不少大人是我们老护士长接生的，只要你敢来，他们会把你捶成肉酱！”不是观音脸了，是恶神相。

回完这电话，她搂抱熟睡的佳佳落泪。

临睡前，她看了老公张成从国外发来的邮件。老公在她面前就活像是个孩子，喜事愁事啥都给她说。老公在邮件里说，他那天做了3台手术。第一台手术是为一名急性阑尾炎的艾滋病毒携带者的妇女做阑尾切除术。他是外科医师，无权也不能拒绝任何手术病人。第二台手术是为一位中年男病人做胃大部切除术，不想出了事儿，手术助手取止血钳动作过大，血液溅到了他的眼睛里，巡回护士赶紧用消毒纱布为他擦眼睛。他心里不安，做完这手术就做了洗消处理。跟着，又做第三台手术。3台手术都成功，却心有余悸，征求那中年男病人同意，为其做了血液检验。真是怕啥来啥，检验结果证实，那中年男病人是艾滋病毒携带者，他被感染的几率是千分之三。几位专家都建议他服用预防艾滋病感染的药物，药物的副作用大，服药后，他精神恍惚、肌肉抽搐、手指发麻，很痛苦。病人多，手术不断，他还得坚持工作。

千分之三，肖春想到大女儿爱爱。

爱爱聪明伶俐，从小就喜欢看儿童书画，跟了她和老公摇头晃脑念唐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上班前，依在外婆身边送爸爸妈妈出门，她和张成亲她那肉嘟嘟的小脸蛋，她舞动小手说拜。哪想会得白血病，本是可以做干细胞移植治疗的，成功率在百分之八十左右，却因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供血者，眼睁睁看着幼小的她撒手人寰。

李泉的恐吓骚扰，老公的有可能被感染，委屈、担忧萦怀，她彻夜难眠，泪水湿枕。佳佳醒了，哇哇哭。女儿呃，你那远在国外的爸爸还没有见到你呢。抹泪为佳佳喂奶。

清晨，睡眠不好的她抓紧起床洗漱，匆匆吃稀饭馒头，给佳佳喂足奶水，将女儿交给母亲：“妈，莫忘了按时给佳佳喂奶，我挤了奶水放冰箱里的。”母亲盯她：“你咋眼泡皮肿的，是不是生病了？老话说，男怕穿鞋，女怕戴帽，你到了医院就先去看病！”她换鞋出门：“妈，我没病。”

肖春到医院参加完科室的交接班后，去了婴儿室给李泉的儿子喂奶。小芹说，护士长，你倒是大发菩萨心，可人家却大闹医院。哼，我去跟李泉说，是你给他儿子喂的奶。她说别去，弄不好李泉又借题发挥，说我乱给他娃儿喂奶。小芹摇头，硬是，心好不得好。

李泉闯进婴儿室来，值班护士拉也拉不住。

李泉黑脸喝叫：“黑心子医院，报复人呀，用有激素的奶粉喂我儿子……”看见肖春在奶他儿子，止住喝叫。老乔给他说，不仅是你老婆的死要找医院赔偿，你那儿子的喂养也要找医院说聊斋，现今市场上就有含激素的劣质奶粉。他说，医院怕不会给娃儿喂劣质奶粉吧。老乔说，你就那么放心，即便是没有，也可以诈他们一下，让你儿子吃到放心的奶粉。他就想，妻子杜英去了，儿子可得喂养好，就闯进婴儿室来，要看看儿子吃的奶粉是否放心。肖春见李泉闯来，掩下衣服，将怀中的婴儿递给他：“娃儿吃饱了。”

李泉接过儿子，儿子睡得香，小嘴巴抿动。

“李泉，你厉害你凶，你是无法无天呢，婴儿室也敢乱闯！”肖春怒眼呵斥。哼，我好心给你儿子喂奶，你要骂我就跟你对骂，哪个怕哪个。小芹在为他儿子的婴儿床换床单：“你看到了吧，是我们护士长在奶你的儿子，我们护士长一直都在奶你的儿子，她还要奶自己的女儿！”

李泉原以为医院是用奶粉喂养他儿子，不想竟是被他喝骂恐吓的肖春在给他儿子喂奶，张嘴无声。

小芹拿了罐奶粉来，恨盯李泉：“你看看，这会是劣质奶粉？众所周知的，这是富含蛋白质的速溶优质奶粉，不放心你可以拿去化验……”

李泉有些愧疚了，将熟睡的儿子放到婴儿床上，亲吻儿子，鼻酸眼热，转身出婴儿室。

李泉开货车多年，精力旺盛，现在是身心都疲惫不堪。

“李泉，你狗日的昨晚搞女人了吧，眼泡皮重的。”在货场卸货时，货场老板说，递给他一根龙凤呈祥烟。时常来装卸货物，他跟这老板混得熟，鼻头酸：“老哥，我哪有那闲心。”货场老板捏燃打火机为他点烟：“你娃开大货车多年，一直都筋蹦，你这是咋个了？”他吸燃烟：“老哥，我现在是身心都疲惫。这疲惫就像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裹了我跑，不晓得要跑向哪里。”货场老板说：“耶，那可危险！”他击打自己，咳，闹腾得人都快散架了，遇到躲不过的人祸了。跟院长、医务处长吵闹时，医务处长说了，肖春、小芹等医务人员还给杜英献了血。唉，算球了，就他妈收手算了。

李泉有心收手却收不了手。

老乔把了他的肩头说：“李泉老弟，我跟你讲明白了，拿不到钱你千万不能收手。当然，你是当事者，你要收手我也莫法。只是呢，我们有约在先，支付给参与人的钱你一分都不能少……”

 

七

人们开玩笑时称呼护士长为副市长。

中午，肖春跟小芹在黄葛老树下吃盒饭。小芹噗嗤自笑。她问她笑啥。小芹说：“前天，外科的小雍医师来产房会诊，说我有当护士长的命。”她笑说：“你努力就有这可能，呃，我叫你查难产资料写论文的事儿咋样了。”“正查资料呢。”“那就好。”小芹又笑：“小雍医师说，护士长，副市长，权力可大。”她说：“副市长的权力当然大，护士长咋能比。”小芹说：“护士长，你的权力也不小。”她感叹：“我的权力是不小，除了我该管的护理业务外，还得管科室的领物发物、人员考勤、奖金分配。咳，尽是些烦死人累死人得罪人的杂事儿。”两眼发湿。小芹盯她：“护士长，你怎么了？”她就说了老公张成有可能染病的事情。

手机响，她接电话。

是丁记者打来的电话：“肖护士长，我答应您不发那篇报道了的。”她说：“对，对，您答应了的，谢谢啊！”丁记者说：“我没有想到，我们主编审阅后签了字，进入了发稿的既定程序，已经版排，明天见报。说是得到分管卫生的副市长默许的。”她发急：“丁记者，小丁，你红口白牙齿说话得算数，你得阻止，绝对不能发表！”丁记者就再三解释再三道歉无奈地深表遗憾。

通完电话，肖春把没有吃完的饭盒扔给小芹，拔腿往医务处跑。

医务处长办公室的门紧闭，她使劲敲门。在办公室里午睡的医务处长开了门。她喊：“处长，大事不好，十万火急……”

护士长见到了副市长。

市府大院的黄葛树多，树冠如伞，裸露的树根犬牙交错。换叶时节，绿叶间夹杂有黄叶，落叶似金，踏叶留香。其他树换叶步调一致，黄葛树怪，一棵树上会有不同的叶色，即便是挨临的黄葛树，亦可是有的郁绿有的泛黄。有人说，重庆的黄葛树是一种感恩树，知恩图报，以栽种的时节换叶。肖春喜爱家乡这独具个性的黄葛树。

此刻里，她无心观树，跟随院长、医务处长和妇产科朱主任快步走。

刚才在车上她跟院长吵红了脸，说妇产科太忙太累太担风险，医院必须提高奖金分配的比例，不然的话，她就不管科室的奖金了。朱主任附和。院长拒不答应，说得轻巧吃根灯草，全院一盘棋，牵一发动是要全身的。

市府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领了他们走，走进一栋黄墙绿瓦楼房的三楼。楼道的走廊宽，老长，荸荠色的木质地板铮亮。工作人员领他们走到一扇门前，轻轻敲门。门开了。是分管卫生的副市长的秘书开的门，请了他们进去。外间是秘书室，里间是副市长办公室。

联系好了的，分管卫生的副市长答应接见他们。

分管卫生的副市长发披肩，穿浅色女式便装，配紫色衬衣，真诚微笑，请他们四人坐，让秘书倒茶，听他们汇报。院长、医务处长做了汇报，朱主任和她补充。都再三强调丁记者的那篇报道不属实，不能发表，否则，会挫伤医护人员的积极性，造成医院更大的混乱。

副市长到任不久，不是学医的，是建筑学专家。她到任前就知道群众对医疗行业意见大，到任后更是听到收到不少对医院和医护人员的意见、投诉，有压力很恼火。听完汇报，她眉头紧锁：“你们应该清楚，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是攸关群众利益的大事情，人民群众对看病难看病贵一直是有意见的。”掰手指头，“工作马虎，开大处方，乱开检查，吃回扣，一心冲着多进钱多拿奖金，这些事情，你们敢说没有？这又死了产妇，事情非同小可！一个是巴拍不响的，你们能说没有粗疏没有不当……”苦口婆心讲白衣天使要牢记救死扶伤的神圣职责，要有奉献精神，要把大医精诚的信念植根于心，心是啥，如同院坝里那黄葛树的树根，树根若是病了就得治，得下猛药治……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这是在批评。院长、医务处长的心往下沉，担心着丁记者的那篇报道，插话说市长讲得对，医院一直都是严格要求医护人员的。解释看病难看病贵的主因不在医院，就是药品零差率也难以控制药价合理，逼良为娼的“攻关”、“回扣”等中间环节在作怪，公益与市场的矛盾难解，财政拨款不足……朱主任附和，脖筋鼓涨：“天使般的圣洁完美我们难以做到，我不敢保证我们的工作没有缺陷，但我敢说，对于这个产妇的抢救我们是积极的，是尽了全力的。”“就是。”肖春说，想到与丁记者的对话，激动，“白衣天使这称呼是对我们医护人员的认可和鼓励，我觉得受之无愧。又说呢，天使是神我们是人，我们没有天使的神力，我们脚踏实地尽心尽力……”

秘书从外间快步进来，对副市长说：“开会的人都到齐了。”

副市长看表：“诸位，就这样吧，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站起身来。

院长跟着起身：“丁记者的那篇报道咋办？”

医务处长起身：“那篇报道不能发表。”

副市长朝外间走：“新闻报道有新闻报道的自由，我不好干涉。”

肖春身子欲爆炸，妈耶，还有说理的地方没有？呼地起身，涨红了脸：“要是丁记者的不实的报道见报的话，我们产房就关门不上班了！”吐出肚腹里的这话，她惊骇，不后悔。

朱主任身子发抖，立起身，面赤如枣：“我们妇产科就关门不上班了！”

院长、医务处长站到她俩身边，以示支持。

屋里气氛紧张。

副市长止住步子，甩头对秘书说：“给报社打电话，撤下那篇稿子！”

秘书就打电话。

屋里气氛和缓。

肖春笑了：“副市长就是副市长。”她还是听得进话的。

副市长盯肖春，摇头笑：“你呀，你个护士长。”

大家都笑。

医务处长在肖春耳边说：“你咋称呼副市长，都是不说‘副’字的。”

肖春吐舌头：“遭了！”

 

八

拎黑皮包的老乔领李泉朝洪崖洞走，越走人越多，人挤人。低远处的月亮欲圆，嘉陵江岸沿坡修建的仿古房、西式楼、海盗船、中西餐馆、杂货铺、宾馆顺坡层层密布。

“啥子抄袭宫崎骏那动漫《千与千寻》的场景啊，根本没球得丁点儿关系。”老乔搂了李泉肩头随人流走。

李泉不啃声，紧护挎在胸前的鼓鼓囊囊的油腻的帆布挂包。

“这洪崖洞先前是一片七古八怪的吊脚楼，现今是国家4A级风景旅游区了。”老乔说，“呃，莫挤，慢丈些。”伸长臂挡开拥挤的人，“抖音视频弄人凑热闹，人拍抖音更热闹。抖音那么一弄，这里网红，节假日限制游客了。其实，这洪崖洞早就有名。洪崖洞有洪崖门，明朝的那个戴鼎在重庆修了十七座城门，九开八闭，洪崖门是闭门，有城楼没得城门，就是个军事防范。当年，有门大炮临江而立，防范老长的一段江面。所以这沧白路以前叫炮台街。那大炮是用来防范张献忠攻城的，可张献忠是从通远门攻进重庆的。”

“是不是啊？”李泉瓮声说。

“当然是，书上写的。”老乔说。

二人随拥挤的人群乘扶梯、电梯而下，到了洪崖洞景点的四层，是条几百米长的清明上河图一般的仿古街，游人最多。穿古装的秀气女子、穿张飞长袍的黑脸汉子在自家的桃片摊、牛肉铺前吆喝叫卖，赤胸露臂的伙计挥石锤狠砸糍粑。小天鹅火锅馆的妙龄正装女子不叫卖，轻声细语恭迎鱼贯而入的食客。这洪崖洞景点是小天鹅公司那女老板出资修的，声名远播。

老乔领李泉走侧巷，拐几道拐，进了“品茗香茶楼”。茶楼靠江，悬挂有对联：“楼外是五百里嘉陵，非道子一支笔画不来；胸中有几千年历史，凭卢仝七碗茶引起也。”女老板口舌喷香，二位，这是幅高手撰写脍炙人口的对联，上联借唐代名画家吴道子叙嘉陵美景，下联表唐代茶仙卢仝的点茶神功。凡来客落座，观联陶然忘机，岂能不品上一碗香茶。老乔点首，点了茶水，寻临江的包厢坐下。就有茶倌进来：“二位请用晚茶！”他右手提锃亮的紫铜长嘴壶，左手五指夹有两只茶碗、茶盖、茶船，只听“丁当”连声，两只茶船便桌上开花，分摆到位。而后，把装有茶叶的茶碗分放入茶船，将紫铜壶倒悬于背，蹬马步勾首，壶嘴便对了茶碗吐水，茶叶花儿在沸水里翻腾。两只茶碗冲满，桌上滴水不漏。茶倌依次盖上茶盖，动作干净利索，神乎其技。老乔击掌：“绝，绝技！”李泉阴冷的脸有了笑。

女老板和茶倌出门后，老乔过去关了屋门，回身端盖碗茶喝：

“这竹叶青可以。”

李泉喝茶。

老乔搓手，摸李泉挎在胸前的鼓鼓囊囊的油腻的帆布挂包：“小胜，小胜。”掏出根中华牌烟给李泉，捏燃防风打火机为他点烟。李泉吸烟，心绞痛。帆布挂包里装的是他爱妻杜英丢命的补偿钱。

老乔对他说，跟医院扯皮要打持久战，断不能半途而废。说现今的一些医院，不是医疗事故也不得不给予患者或是死者家属或多或少的经济补偿。带了他和“医闹”们又去围困院长、医务处长，哭闹的间隙说理。老乔说，产妇死了，医院肯定有责任，必须赔偿。赔偿金包括医疗费、陪护费、交通费、丧葬费、娃儿直至长大的抚养费。还有精神抚慰费，民法里有这内容，标准是按照当地的年平均生活水平，依据不同的情况赔偿若干年，死了人，当然是最高的赔偿水平。律师在线上说得明白，医疗民事纠纷与其他民事纠纷一样，属于平等主体之间的财产关系和人身关系，属于民法范畴。依据“私法自治”的原则，国家不予干预。因而呢所以呢，双方是可以进行协商的，好说好散……院方说他把问题说混了，说杜英的不幸去世不是医疗事故，市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的鉴定意见是难以防范的医疗意外。老乔说，这是你们同行鉴定同行，根本不算数。又说，就作算是医疗意外医院也得赔偿，一个大活人是死在你们医院的，可怜啊，还留下个嗷嗷待哺的小儿。李泉擦抹眼睛。人高马大的妇产科男大夫鲍医生来解围，被“医闹”们喝骂，打破了头皮。跟来的肖春护住鲍医生，说国家有法律，你们完全可以通过法律程序解决问题。老乔朝她瞪眼，不关你的事情，我们是找法人院长说聊斋。肖春也朝他瞪眼，你是哪个？老乔说，我，我是杜英的表哥。肖春说，拿身份证来看。男女“医闹”就哭天撒地喝骂捶打肖春。医院保卫处长和民警护了肖春和鲍医生出门。肖春瞪眼对民警说，他们这是违法，得抓，抓！民警点头，无奈摇头。持久战有了效果，院方终于答应给与适当的补偿，再三说明不是赔偿。双方反复喊价压价，渐渐靠拢，签字画押，决对不能反悔。

李泉抽完烟，掐灭烟头，从帆布挂包里取出两摞百元大钞放到茶桌上。老乔移开茶碗，搂过身前的一摞钱，用手指沾茶船里的茶水点数，点了三遍，装进黑皮包里。想想，又取出一张钞票：“多了100元。”放到李泉身边的那一摞钱里，李泉将其放进帆布挂包。老乔又给李泉点烟，把剩余的中华牌烟和防风打火机推给他：

“李泉老弟，你遵守合约，讲信用。”

李泉抽烟，擤了把鼻涕，鼻子发酸。

老乔喝茶：“我跟其他人是六四分成，跟你是五五分成，你这人实在。你是晓得的，我的那些伙伴们，参与拉横幅的每人100元，参与哭闹的每人200元，参与抬尸体的每人300元。你这事儿呢，参与的人多，时间长，大家都不容易，分下来之后，我也所剩无几了。”

李泉埋头喝茶。

老乔的鼻子也酸：“不瞒你老弟，我呢，也算是原单位的一个笔杆子，商品经济大潮一冲，单位垮了。我不抽烟，喝酒厉害，还有个赌博的毛病。婆娘闹离婚改嫁了，娃儿留给了我……”

“砰！”

包厢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民警。

男民警对老乔说：“你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

老乔说：“民警同志，你们找错人了吧？”

女民警说：“没有错，有人举报你是‘医闹’的头儿。”

“哪个举报我？”老乔恨盯李泉。

李泉不知所措，他没有举报老乔，护着帆布挂包。

庄老板进来：“我举报你，我跟踪你来的。”

老乔紧张，人矮下来。

男民警说：“你领头扰乱医院的正常工作秩序，涉嫌违法……”

 

九

市检查组来医院了。

先齐聚医院会议室，分管卫生的副市长带领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和专家听取院里的汇报。之后，分组下到各科室检查，都穿了白大褂。妇产科检查组到科室窄小的学习室查看了分类摆放的几十种资料，朱主任介绍，肖春补充。检查组又检查妇科病房、产科病房、产房。

检查的人和被检查的人都累。

荣医生一直兴奋，对鲍医生说：“来了恁么多的领导，还跟我握了手。”鲍医生不看她：“你不觉得累？”荣医生说：“累，值了。”鲍医生哼声说：“没得事找事，形式主义。”

最终，全院各科室都过关，大家都松了口气。

送走检查组，已是下午六点过了。肖春、小芹去医院大门对面的面摊吃小面。肖春问小芹，啷个样？小芹说，你护士长的吩咐岂敢不遵。取出张字条给她看，从病历上抄的。肖春笑，小芹就是小芹。小芹说，你的徒儿呢。亮手中的罐装奶粉，还有这个。肖春点头，小芹，你啥时候嫁人？小芹摇头，不嫁。肖春说，高不成低不就吧……

华灯初放，拎包的肖春、小芹往较场口走。

重庆言子说，较场口的土地管得宽，确实管得宽。有卖木货的木货街，卖篾货的百子巷，卖瓷器的磁器街，卖草药的草药街，卖鱼的鱼市街。是热闹的小商品集散地，街巷多以交易的货物命名。也有不以交易货物命名的，十八梯就是。肖春是一直没有搞清楚这些大小街巷的，而十八梯她清楚。

重庆城是个半岛，因大河长江与小河嘉陵江合抱而成。长江气势磅砣，嘉陵江温丽清幽，有人说长江乃雄性为父，嘉陵江乃雌性为母，半岛是两江的孩儿。半岛即是母城。母城是座山，山上山下分为了上下半城。

十八梯是连接上下半城的天梯般的陡峭弯拐的老街。

她俩走过解放碑、民权路、较场口，就到了十八梯口，看见了梯道下面月辉抚照的长江。十八梯正在旧城改造。她俩寻了改造工程空出的梯道下行，借助路灯光查找那地处。在肖春的记忆中，改造前的十八梯街道两边，棚屋瓦屋吊脚楼密布，见缝插针有歇山式瓦顶的会馆、商社和拱形窗户的法国领事馆。杂货铺、布店、裁缝店、米店、烧饼店、白糕店、麻糖店、小面店、饭馆、纸扎铺挨一接二。豆花饭馆的生意好，老板忙着大锅点豆花，搭梯子上冒热气的大蒸笼取粉蒸肉。一盆一凳一镜的剃头摊子。休闲馆的屋门敞开，牌客们嘴手不闲抽烟喝茶搓麻将。亮臂露腿的棒棒军们嗨佐嗨佐挑货物上下。有摇动腰肢走路的女子，穿时髦衣提玲珑包，用高跟鞋敲打石梯，“可吃可吃”。没有声响的是盘坐路边伸手的叫花儿。房屋门前的石阶布满青苔，石阶下的阳沟湿漉漉地，空气也湿漉漉地。

两人寻至一道侧巷，侧巷里有几十栋古旧的平房、吊脚楼，有的在装修。肖春借助月光看字条上的门牌号码，是这里了。两人走进一栋没有装修的吊脚楼，登老旧的木梯，楼梯“嘎吱吱”响。登至三楼顶层的门前，屋里传出来婴儿的哭声。小芹敲门。

“是哪个？”男人的喝声。门开了，开门者是蓬头的李泉，“你两个，有啥子事？”

肖春盯他：“你就不让我们进门。”

李泉闪开身。肖春、小芹进门。屋内窄小，屋灯昏暗，家具老旧，一片凌乱。有个老女人在给李泉的儿子换尿不湿，拍打他的小屁股：“李思，你一天到晚都尿，硬是窝不完！”

“请的老保姆？”肖春问。

“嗯。”李泉瓮声答。

“儿子叫李思，思念的‘思’？”肖春问。

李泉点头。肖春抱过啼哭的李思，侧身解开衣扣给他喂奶。李思不哭了，大口吸奶。

小芹看李泉：“杜英的病历上有你家的住址，护士长来给你儿子喂奶，她女儿佳佳倒在屋里吃她留在冰箱里的奶。”

老保姆一脸横肉，蛇皮般的皱纹撑起张圆脸：“娃儿还是喜欢吃人奶。”

小芹说：“你莫要打娃儿。”

老保姆说：“这娃儿烦人。”

李泉盯老保姆，眯眼变成牛眼，有火苗，额头的青筋暴突，蚯蚓般蠕动。顷刻，火苗没有了，“蚯蚓”软了。他强忍怒气，吞下骂人的话，指木桌上那本他从书摊买来的老厚的喂养婴儿的书：“这书上有喂养娃儿的方法。”

老保姆说：“看不懂。你屋里来客了，我明天来。”不等李泉回答，抓包出门，带死了屋门。

“我们护士长心肠好，奶水旺，还给你儿子喂奶，你同意不？”小芹问。

“这，咋要得……”李泉说。

小芹说：“母乳喂养是世界卫生组织说的，婴儿出生就要吃母奶，你儿子是达标了的。我给你说，母乳喂养可以提高娃儿的免疫力，少生病。”

李泉点头。

小芹说：“我们护士长工作忙，不可能时时来给你儿子喂奶，你可抱他去医院找她。”将罐装奶粉放到木茶几上，“买了罐奶粉来，我是产房的护士，我买的奶粉你尽管放心。”

李泉说：“放心，奶粉钱我付！”

小芹说：“奶粉钱当然得你付，258元。”昨天，她在超市遇见了李泉，他正挑选进口奶粉。去买菜的她不看他，大声说，进口奶粉好是好，又不懂，还是买国产奶粉保险。李泉张嘴欲言，她扬长而去。

李泉付了260元钱，小芹接过钱：“找你两元。”

“李泉，你这房子不拆？”肖春侧脸问。

李泉说：“不拆。”

小芹说：“这房子是文物呢，你要搬？”

李泉就激动，寡言的他话多，这房子是我死去的妈老汉留下的，我妈给人洗衣服，我老汉是棒棒，卖力气挣钱。我在这里出生长大，绝对不搬，好在要装修保留，“七街六巷”都要保留。肖春感兴趣，将吃好奶熟睡的李思放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哪“七街六巷”？李泉说，七街是老街、厚慈街、下回水沟街、守备街、凤凰台街、响水桥、花街子，六巷是瞿家沟、善果巷、月台坝、大巷子、轿铺街、永兴巷。小芹说，李泉记性好。李泉说，住得久了，这里的文物多，清朝的民国的不少，有的是国家重点保护的……

摆谈间，肖春从提包里取出在商场买的婴儿兜、纸尿裤、奶瓶消毒器等小儿用物给李泉，讲了用法。李泉要付钱。肖春没收，我给女儿买时，顺便给你儿子买的。小芹说，李泉，你记得我们护士长的好就行。李泉说，记得。

 

十

肖春收到了李泉寄来的600元钱，打电话问李泉。李泉说，是她给他儿子买儿童用品的钱。她说，没有这么多啊，就400多元。

她得去取钱，再去给李泉儿子喂奶时，买些东西带去。

市区的始建于光绪年间的邮政局，原先一到十字路口就可看见醒目的招牌，现在那招牌混杂在“华为”“三星”“苹果”“摩托罗拉”“诺基亚”等售卖手机的招牌里。邮政局大厅被卖手机的柜台取代，正经办理汇兑的柜台被挤到了地下室里。原先取钱，工作人员在汇款单上审核盖章即可付钱。现今是电脑办理，复印身份证，输入身份证号，查验打印汇款单据，反而慢了。

她寻找到地下室那取款处，5个窗口只开了3个，都排有长队。她排队临近取钱的窗口时，手机响了，是她带的护理学研究生米琳打来的电话，说她去机场接的德国外宾蕾娜就要到医院了。她看手机，快下午两点了，赶紧回医院。本来是计算好了的，中午来取钱，再回医院接待蕾娜，可她没有计算入找寻取款柜台和排队等候的时间。

蕾娜是德国护理联合会围产分会的会长，她的同道好友，来回访的，明天做护理学术报告。蕾娜一到就迫不及待要参观她们妇产科，她和护理部主任、朱主任、米琳等陪同参观，用英语交谈。蕾娜惊叹妇产科病房的走道里加满了病床；看门诊的病人排老长的队；朱主任的号挂了就能看到病；肖春经常给产妇接生；做超声波检查的病人再多每天也要做完。说难以想象，他们那里的医师每天只看几个病人，护士长很少为产妇接生，超声波检查得要预约一周以上。

蕾娜参观毕，她和米琳送她去宾馆，路过解放碑时，蕾娜用手机拍照，啊，好美，干净，胜过德国了！

说好晚上6点半一起吃晚饭。

还有时间，她顺路又去邮局那地下室取钱，还是排队，5个窗口还是只开了3个。不住看手机时间的她终于排拢窗口，短发女工作人员说，下班了。她看手机，是下午6点17分。下班时间是6点半。说，还没有到下班时间啊。短发女工作人员不耐烦，我手头的事情办完就到下班时间了。将窗口的字画拉下来。

是一幅宣传为民服务的字画，挡严了窗口。

她身后是一位弓腰驼背的老头儿，拿汇款单的手抖动，无奈摇头。她实在忍不住，话声高了，咋就不多开几个窗口，咋就不学银行抽号等候！那老头儿说，邮局是官办的，只此一家，银行有好多家，要竞争。唉，今天是取不到钱了，她好窝火，服务态度太差。

没有耽误按时请蕾娜吃晚饭。

去的重庆网红景点洪崖洞的小天鹅火锅馆，医院的头头们现今都不陪吃，朱主任还在手术台上，就她和学生米琳陪同。要的鸳鸯火锅，喝山城啤酒。妙龄正装女服务员微笑上菜，给她们系上蓝底绣花的围腰。蕾娜要拍照留念。米琳就用手机给她拍照，背景是窗外的千厮门大桥和嘉陵江。肖春叫妙龄正装女服务员给她们三人拍合影照，“轰隆隆”，过江轻轨驶过大桥。蕾娜坐回餐桌看手机照片，得意地笑，说自己长得有点像总理默克尔，用筷子费力地夹毛肚、黄喉、鸭肠，烫清汤蘸作料吃，还烫红汤蘸作料吃，辣得“嘘呼呼”叫，学说重庆话，霸道！夸这餐馆的内外环境、啤酒菜肴和服务都好。

就说到了医院的服务。

蕾娜说，到他们医院看病有数量限制，服务却是细致周到。医护人员与病人、产妇是平等的，相互非常客气。更多的病人是在社区医院就诊。说服务的质量与社会环境、人文素质有关，非一蹴而就。说他们那里也有服务问题，就出现过产妇死亡的医疗事故，产妇家属找保险公司索赔。就个人来讲，敬畏生命，敬畏职责，敬畏规章吧……

 

十一

耍周末假的肖春和母亲推了坐在婴儿车里的佳佳，沿了烟雨公园临长江的步道走。佳佳咿咿呀呀耍铃铛玩。肖春逗她：“佳佳像漂亮妈妈，不像丑八怪爸爸。”母亲说：“你那老师老护士长，当年就不满意你嫁给张成。”肖春说：“妈，你也不满意呢。”母亲说：“就是，不满意，把我女儿拐了去。”肖春笑：“缘分呢。”母亲埋怨：“你生佳佳他也不在你身边。哼，没见过，好好的奶水，要冰冻了给我佳佳吃。”肖春说：“妈，人家要上班。”

肖春的手机响。

张成发了微信照片来。肖春把照片给母亲看，给女儿看，佳佳，看，这是你还没见过面的爸爸。女儿各自咿咿哇哇。

她一阵思念一阵心酸。

老公是否染病尚无定论，吃预防药的痛苦难耐。家伙是个工作狂，说在国外是代表国家工作。拍了南滨路的照片和她们的合影发给他，发了文字，老公，佳佳对你笑呢！泪水把眼睛蒙住，她与老公有过一段生死恋，也斗过气。那次，她去广州开学术会，会议间隙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夜里打电话他也不接，她气得要哭。他终于回电话了，她掐断电话，也赌气不接。次日，她乘飞机回到家里，夜已深了，家里无人。那阵，她母亲带3岁的外孙女爱爱走亲戚去了。这个张成，深夜也不落屋，她怒了，反锁了房门。疲倦的她睡得死猪一般，清早上班开门，见张成蜷缩在门边打呼噜，黝黑的脸更黑，变了形。她摇醒他厉声问，你野到哪里去了！他费力地站起身说，在手术室，抢救病人31个小时，你打电话来时是手术的间隙，我在手术室睡着了，醒来看见你的电话，回电话你不接……

手机又响。

是医院产房值班的鲍医生打来的，说遇到个难产妇，想请她去帮忙看看。定是遇到麻烦的难产了，她遇到的难产多，要么是胎儿头位，要么是母亲骨盆腔狭窄、子宫或阴道异常，要么是脐带脱垂、胎盘早剥或剥离不全。在电话里询问。鲍医生说，是产后大出血。这可是急症，可千万别又是杜英那病，又想，那病的发生率是极低的。

她打的赶到医院产房时，鲍医生已为那难产妇做了输血、补液、用缩宫素等处理，产妇依旧流血。有经验的她快速穿好工作服，戴上消毒手套，右手握拳顶至产妇阴道前穹隆部，向前上方顶住子宫前壁，左手放在产妇腹部按压子宫后壁，对鲍医生和值班护士说：“要按压10分钟左右。”宽慰产妇，“您儿子已经生下来了，七斤一两呢。放心，放松，没事儿的……”在出租车上，她又跟鲍医生通了电话，觉得与产妇精神紧张有关。正常情况下，胎盘从子宫蜕膜层剥离时，剥离面的血窦开放，会有些出血，当胎盘完全剥离排出子宫后，流血会迅速减少。可如果产妇精神过度紧张，会造成子宫收缩无力，就会发生大出血。按摩子宫是刺激子宫收缩，达到止血目的有效方法。

经肖春的一番处理加精神宽慰，产妇的流血止住了。

鲍医生说学到了一手。肖春说，你大医师，我跟你学呢。想到小芹，给她打电话。经她点拨，小芹正收集难产病例资料，晋升职称得要发表论文。小芹接电话说，她在写论文，好恼火。朱主任带了几个研究生走来，肖春，星期天也不休息。肖春说，跟你大主任学，你不也没休息。朱主任叹气，我那国家课题遇到瓶颈了，带学生们做实验。盯肖春笑，护士节快到了，医院上报了呢。肖春问，上报啥？朱主任说，上报你优秀护士。肖春嘟嘴，我就一接生婆，哪够那条件。朱主任问鲍医生，小鲍，你说她够不够。鲍医生说，她呢，扣罚过我的奖金，不过说老实话，她要是不够就没得人够了。

 

十二

早先，重庆市人民大礼堂前的广场有高墙围住，后来拆了。广场宽阔，黄葛树等绿树婆娑，参观的健身的人不少。

肖春登老高的石梯而上，走进可容纳三千人的会场。

“庆祝512国际护士节”的横幅高挂舞台上方。在电视里，她多次看到过大礼堂会场的横幅，那是召开市两代会等会议的横幅。今天，是为她所从事的护理事业而挂。还有“守护生命”“杏林春秋”“致敬白衣天使”等标语。

她和10多位护士戴上了优秀护士的红花，登上了主席台。她是市里今年唯一获得“国际南丁格尔奖”的优秀护士，获得了证书和奖章。

散会出大礼堂后，医院来的参会者与她在石阶上合影留念。

小芹给她春献花：“百合花，爱情的象征。”长声叹，“女人是少不得男人的。好生遗憾，我那可怜的姐夫哥张成还在国外跟他人和自己的病魔斗，跟死神斗。今天是512国际护士节，我们的节日，你获大奖。他如是在场，会好感叹，会好高兴……”

肖春的两眼蓦然潮润，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百合花，那年的5月12日，那年的张成、陈家福和她……

 

那天，张成做完一台大手术，匆匆吃了盒饭，再过半小时就要上下午班了，跑步去了街上的花市。卖花人说，你买盆栽花还是束花？你如是看望病人就别卖盆栽花，以免病人误会为久病成根，得送兰花、水仙、马蹄莲，有利于病人怡情养性；拜访德高望重的老者送兰花，兰花品质高洁，是花中君子；公司开业送月季、红黄菊，寓意财源茂盛。他摇头。卖花人说，朋友远行送剑兰、红掌，一路顺风；看望老人送吉祥草，幸福安康；祝贺朋友用郁金香、天堂鸟、满天星，喜庆华丽。他摇头。卖花人说，热恋男女送百合、玫瑰，雅洁瑰丽。他点头。买了束百合花。

护士节了，给肖春送花最是时候。他跟妇产科老护士长混得熟了，求老护士长在妇产科给他说一个。老护士长盯他，各人窝把尿照照，个电线杆子，又黑。肖春在场，捂嘴巴笑。肖春对他时冷时热。他听说她耍过男朋友，又听说吹了。现今的女孩嘛，哪个没耍过男朋友。他手捧百合花跑到肖春住的单身宿舍门口，敲门。门开了，是妇产科老护士长，睡眼惺忪盯他，你跑来做啥子？见他手捧的鲜花，明白得很，让他进门。二人就站在书桌前说话。老护士长说，晓得你是给肖春送花。他笑，护士节了。老护士长乜他，咋就不给我送。他说，送，马上去买。老护士长说，不巧得很，肖春耍补休假了。他好遗憾，寻见一个花瓶，掺了水，将百合花插进花瓶里，放到书桌上。老护士长穿工作服。张成见书桌在动，护士长厉害，穿工作服把桌子都煽动了。老护士长说，我是白发魔女呀。张成发现脚下的地砖在动，怎么地也在动？老护士长说，是啊，是在动。张成一悸，是地震！扶正摇晃的插了百合花的花瓶，拉了老护士长出门。

二人奔出门，路过医院的院坝，院坝里已站满了人。有在推床上输液的病人。他撒腿往病房大楼跑，老护士长拉住他，你要去13楼病房？不能去，救不了病人反搭上自己！他给肖春打电话，打不通，好急。想起交通广播，奔去车库。车发动后，听到了广播，是四川汶川县发生了7.8级地震。啊，大灾！

医院安排张成参加抗震救灾医疗队，当天出发，直奔成都附近的灾区。手术室在临时搭建的光线暗淡的简陋帐篷里，不断送来伤员。他为一个学生做手术，眼圈发潮，他双下肢骨折，还有内伤，呼唤妈妈。他妈妈是学校的老师，埋在废墟里，还有200多名学生埋在废墟里，解放军和武警干战正在全力抢救幸存者。张成的感动发自内心，潜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又一个伤员送上手术台。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多伤情复杂的伤员。他没有上过战场，在电影电视里见过，杀红了眼的军人誓死不下战场。他也在战斗，与死神厮杀，没想过下手术台，队长命令他下来。他心里有个小算盘，那年抗洪救灾，很努力的他因名额有限没有得到市里的先进，一直耿耿于怀，这次他要争取获奖。他听说了，部队首长对向汶川震中徒步开进的指战员说，不管是将军还是士兵，谁走进去给谁立功。比起冒死进震中的解放军来，自己算不得啥。倘若获奖，肖春定会高兴，会对他刮目相看。他进休息帐篷吃方便面，护士又来叫他，送来一个失血性休克的老人，血压降到零，呼吸、心跳微弱。

站在手术台上的他活像战地将军，大声喝叫加升压药，加快输血，用手捋，我叫你快捋！在老人的腹腔内搜寻止血。他的努力徒劳，老人走了。

他没能战胜死神，面对了死神。

送来一名中国国际抢险队的队员，多处开放性骨折，必须做无菌手术，否则，引起感染会危及生命，已发现有气性坏疽者。附近医院那院长说，他们医院病房5楼有层流室。队长决定在层流室做手术，由张成主刀。余震不断，死神不认你是伤者还是医者，瞬间便可将你带走。张成也怕，他成了这屋里的中心人物，大家都听他招呼，手术出奇地快而顺利。当晚，他在日记本上写下七个字：“我与死神对了话。”夜里梦见肖春给他献花。

张成梦见的肖春正跟了解放军的队伍走。

在山城出生长大的她是不怕爬坡上坎的，可她边走边落泪，太恐怖太危险了。她走在通往汶川的大山险道上，遇见了解放军队伍，跟了走。有女兵，一个女兵说，你一个女的咋能走进去。她说，你不也是女的。女兵说，我是当兵的。她说，我是护士。部队首长过来，恶脸说，你这小女子，胆大。对那女兵说，照看好她。那女兵挺胸，是。一路上遇了不少余震、泥石流。她害怕却不回头，大灾面前有股无畏的冲劲。

路过都江堰市时，她参加了救灾，为伤员包扎，为埋在废墟里的幸存者输液，还抬尸体。身为护士的她是不怕尸体的，而这次，她惊骇、悲痛，鲜活的成百上千的人啊，顷刻间便被砸得肢体分裂，更令人心疼的是那些花季年华的伤亡学生。也有欣慰，是她看见又救出一个幸存者的时候，是她为一位高龄产妇接生的时候。

这高龄产妇是解放军在余震下用铁锹用双手从废墟里救出来的。路过的她看见，犹豫，一走了之？这里没有条件，是风险大的高龄产妇，是解放军冒死救出来的，万一出问题咋办？“哎吆，哎吆呀，要生了……”产妇有气无力呻吟，满面冷汗。得尽快接生。妇产科护士的自己怎么能见死不救？这可是两条人命！遂请解放军找卫生兵给产妇打针输液，请解放军找布单围成一圈。她跪地为产妇接生，产妇胎位不正，她为她复位，叫她使劲，心扑扑跳，额头缀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嗯哇嗯哇……”婴儿终于出来，疲惫不堪的她抱了婴儿给母亲看，我们来看妈妈，妈妈看看我们的地震宝宝。

她继续往汶川走，陈家福，你会没事儿的。

陈家福是她男友，在重庆读的大专技校。那次同学聚会，跟她很铁的一个同学带了男友来，陈家福是她那同学男友的好友，跟了来。陈家福皮肤粗糙，个头面相可以。吃喝后唱歌跳舞，陈家福邀请她跳舞。之后，他时常借故来找她，后来，她那同学对她说，肖春，陈家福喜欢你呢，他这人老实胆小，胆小好，免得花花草草的。她听了一笑了之。再后来，陈家福多次给她打电话并当面向她求婚，说了他个人和家庭的情况。她动了心，独自哭过，难道自己的白马王子就是他。陈家福是汶川人，毕业后分配回家乡的福田大坝工作。她叫他设法调来重庆，一直没能调出来，两人的关系时冷时热。陈家福打来电话，说五月的天气好，让她去汶川耍，说他接待了来汶川的重庆的一个副局长，答应帮忙把他调到重庆。心情烦乱的她想，去看看他吧。向老护士长要了补休假，直奔汶川。

中午的太阳很好，她乘坐的长途客车沿川西山道行驶。汽车驶入山洞，光线发暗。突地，汽车猛烈晃动，一车的人都惊叫。司机狠踩油门，汽车吼叫冲出山洞。“轰”一声巨响，山洞被滚石掩埋了。

一车的人都感谢司机，都互道平安。

经历了生死，经历了都江堰的救灾，她有看淡人生之感，也添了勇气。一定要去汶川，去看望陈家福，不管他是死是活都要找到他。身子不舒服，想哭，女人好难，一路上解手就麻烦，例假又来了。

她走到了汶川县，要去福田大坝，可路不通了，又见那么多需要抢救的民众，就参加到救援队伍里。解放军冒险开进来直升飞机，空降下来解放军医疗队，她要求参加医疗队工作。是来自重庆家乡军医大学的医疗队，自然欢迎她这位来自重庆的妇产科护士。医疗队进来的人不多，设备奇缺，伤员多，好忙。她日夜参战。解放军医疗队的人来得多了，设备多起来，有了帐篷手术室、帐篷病房、帐篷超声室。她被分配到帐篷病房工作，给伤员喂饭、送药、打针、输液、按摩，这些都是她的拿手活路。

她随时打听去大坝的路通了没有，牵挂陈家福。这天，她为一个伤员包扎伤口，得知他是从福田大坝跑出来的，就打问道路情况。那伤员说，路断了。她问他认识陈家福的不？那伤员说，陈家福啊，认得。

听了那伤员的讲述，她泪水涟涟。

地震后，所有的电力都中断了。逃跑的技术员陈家福心惊胆战，跑着，突然住步，对身边的3个工人说，不行，得回去开闸放水。3个工人中就有这个伤员，都没说二话，跟了陈家福往回跑。4人冲进机房，发动了柴油发电机。“突突轰轰”，分不清是余震落下的滚石声还是发电机的轰鸣。陈家福开启了一个泄洪闸，喊叫，跑，快跑！4人跑得风快。跑出几公里后，陈家福止步，说，还得再开启一个泄洪闸！返身回跑。3个工人跟了跑。陈家福又开启了一个泄洪闸，再次逃跑。那伤员说，要是不开闸放水的话，汶川县城会有灭顶之灾。余震厉害，山石垮塌，烟尘滚滚，他们跑散了，他也不知道陈家福现在哪里。

那伤员劝她别去大坝，说现在报的是8级地震了，肖春还是去了。

她不知道张成也来汶川了。

张成是被调派乘直升飞机进到汶川县一个乡镇的，才感到，先前的忙碌艰苦与这里比根本不值一提。医疗队旁边就是一堆废墟，解放军、武警和当地群众正全力抢救幸存者。他把力量使在手术刀上。抬上手术台这昏迷的伤员多处软组织伤，破裂的伤口已经化脓。帐篷手术室内的温度近40度，得尽快手术。从福田大坝护送她来的人说，这女子好勇敢，在大坝机房的废墟上疯狂地用手刨用嘴喊，拉都拉不下来。她竟然还冒着余震钻进废墟里去找人，垮塌的预制板砸晕了她。

他感动，术中，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她。是她，是肖春！啊，肖春，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里可是生死之地。她定是冒死前来救灾的。是啊，好多人都冒死前来救灾了。这里的条件只能是止血、清创、包扎、简易固定、保持体液平衡。还好，她没有内伤，生命体征平稳。他为她细心做完手术，下了医嘱，用纱布擦干净她脸上的污垢，看她那苍白的脸，心痛，想起插在她宿舍花瓶里的那束雅洁的百合花。

手术一台接着一台，忙碌的他插空子去帐篷病房看望肖春时，她已经苏醒，手肘上输着液体，脸上有了些许红润。她惊诧竟然在这里遇见了他，不等他发问就断续说了原委，话音从没有过地柔和。他听着，男儿泪在眼眶里打转。传进来扩音器播放的《生死不离》的歌声：“生死不离/你的梦落在哪里/想着生活继续/天空失去美丽/你却等待明天站起/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你……”

找到陈家福了，他躺在512四川大地震纪念园的公募里。有碑没碑的墓前都有人落泪都有人上香献花。肖春和张成在竖立有英雄陈家福墓碑的坟前敬了香献了花。《生死不离》的歌声里，张成向肖春求婚，他俩走到了一起。

 

 十三

俯视大桥的山崖上有座高墙楼房，密布的窗口似一只只贪婪窥视大江的人的眼睛。渐渐近了，高墙是浅灰色的，铁窗道道。

肖春那爱车保养去了，乘出租车过桥。出租车右拐左转，经过较场口、七星岗、偏街小巷，开到高墙楼房的大门口。她付钱下车，拎布包去办理手续。进得高墙楼房后，看见有“解放思想，求真务实。”“快乐改造，成才改造。”等标语。

这里是监狱，她是第一次到监狱。

她来探视儿科主任武学斌。很和善很勤奋的一个人，医疗技术、服务态度都很受好评。刚宣判不久，他获刑三年零六个月。警察带她进到探视室里。铁窗内，武学斌来了。不是她想象的胡子巴槎、头发蓬乱的样子，他依旧注意整洁，蔚蓝色劳改服映衬他那小白脸更白。

“肖护士长来了。”他平静说。

“你……”她忍下了责问的话。

“受贿137万，依法有从轻，我认了。那个药商秦有志栽了，供出了我。”

秦有志是她高中同学，老实巴交的，是老护士长接生他来到人世的。医药经销商的他来找过她，要请她吃饭，说是谢谢她为他老婆接生。她说，我是接生婆，该的。婉拒。后来，他又来找她，麻烦她看在老同学的情分，帮忙找人进些他们公司的药品器材，有回扣的。她说他要找哪个医生看病绝对帮忙，说他不该这样。秦有志说，他工作兢兢业业，年年都是公司的先进。高中同学又聚会时，秦有志给她敬酒，请她跳舞，点歌。他左喉咙唱：“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又出发。啦啦啦，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他走进了监狱里。她气愤秦有志坑害了武学斌，也为他惋惜。高中时，他是班上的生活委员，踏实勤奋助人为乐，现今却成了劳改犯。他妻子工资不高，儿子还小。

“唉，”她长叹，还是忍不住问武学斌，“你，为啥？”。

“她看上了江北嘴那套房子，210万。”武学斌说。

“田思霞？”

“嗯。”

“她非要你买那房子？”

“她说在那江景房办婚礼。”

“你，你们！咳，怪我，不该把她介绍给你。”

“不怪你，我真心喜欢她。”

“你就收了秦有志的钱？”

“秦有志来得勤，他说，说是你的高中同学。”

“他混蛋！”

“他说都这么做的，法不制众。还是怪我自己。”

“这个田思霞，她倒是出国去了。啊，她是自费出国，你给她钱了？”

“给了。”

“多少？”

“70万。思霞说，她去美国镀金两年，回来后我们就结婚。”

“她知道你出事了？”

“我没有跟她说。”

“她得等你。”

“谢谢！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他说，怅然吟诗，“‘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她知道他喜欢诗文：“谁写的？”

“苏轼。”他说。

“你自己也写些诗，诗可以怡情养性。”

“嗯。”

她把布包从窗口塞给他：“你喜欢喝咖啡，包里的咖啡是雀巢速溶的。有件毛衣，我去商场买的，天气转凉用得着。有本新版的《实用儿科学》，我去新华书店买的。有两千块钱，说是可以刷卡消费。来之安之吧。”

“谢谢！我出来后还……”

肖春哀然出监狱大门，武学斌被判刑，赔退不说，还要开除公职。宣判那天她上班，没能去。武学斌的博士研究生去了，拿了判决书给她的学生米琳看。米琳给她说了，武学斌属于受贿数额巨大，依法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在提起公诉前，能真诚悔罪全额退赃有重大立功表现的，可以从轻处罚。可惜了，武学斌的主任、教授、博导都没有了。好在他医术好，儿科是急需的，私立医院多，他出来后会找到工作的。她这么想，心里好受了些。

打不到车，呼叫滴滴打车、神州专车都没有回应。高峰时间，偏街小巷，难以打到车。她只好步行。偏街小巷倒热闹，摊贩不少，一些东西平日没有时间买，她边走边挑选了丝袜、内裤、乳罩、发卡、指甲刀，用塑料袋拎了走。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她想着武学斌的叹息。他犯罪是自食其果，一个很有成就的人，咋就把持不住。客观原因也有，怪秦有志，怪田思霞，怪自己这个牵线人。她走回医院，去了产科病房，腰酸腿痛。值班的鲍医生问她咋个了。她说去探视武学斌，回来没有打到车，为武学斌惋惜。

鲍医生给她讲佛教，说世界的本质是苦的，因为世上的一切都是无常而不断变化的，有所得必然会导致因失去而带来苦的结果。说世法皆是相对的，有生就有死，有聚即有散。苏轼就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她说他不该信佛。

鲍医生说，说说，说说而已。说生离死别少不了的，所以我们要看淡这个纷扰的物质世界，去追求内在的真性本来。有两层含义，其一是世间的人无常，也就是人心叵测的意思；其二是世间的事无常，用毛泽东的话说，就是人间正道是沧桑。中心思想是世间的万物都是变化的，难以捉摸的，一成不变的事物是不存在的。

她皱眉：“你说得这么复杂，不就是人可以变好，也可以变坏么。”

鲍医生说：“人，本就复杂，面善的人其实心恶，面恶的人也做善事。”

她笑问：“你看我面善还是面恶？”

鲍医生说：“你喜怒无常，本质还好。”

她乜他：“本质还好，本接生婆本质就好。”往产房走。

 

十四

产房外的那棵黄葛老树落秋叶了。秋天从来不是萧瑟的季节，秋天充满了躁动的期待与渴望。

产房里照旧忙绿。

小芹临产了，岔开双腿躺到产床上。肖春为她接生，小芹，不当丁克族了？哼，说是不嫁人，倒急切得很，连我都保密，未婚先孕吧？小芹苦脸，护士长，你就莫揭疤了。她问，是不是张成他们外科的那个小雍医师？小芹点头，是，都这时候了，本护师其言也善。她盯她，乱说嘛，你这时候是分娩。小芹忍痛说，还不是我姐夫哥张成硬牵的线。她笑，这个张成，远在国外还做月老。小芹说，微信连着国外的。她点头，他倒为我们小芹做了件好事情。“哎吆呀，痛！”小芹叫唤。肖春查看她的宫口，忍着点，宫口还没有开全。

小护士来喊，护士长，有人给你送锦旗，在产房门口。肖春对小芹说，娃儿还有一阵才出来，我去哈儿就来。小芹说，快去，送子娘娘。

肖春跟小护士走出产房。

是一家三口来送锦旗，缀有“送子观音肖春”字样。小护士嘴快，她就是我们护士长肖春。这对夫妇年近五十，赶紧拉了儿子朝肖春鞠躬，举了锦旗献给她。母亲泪目闪闪，恩人，大恩人，汶川大地震时，在都江堰，我被解放军从废墟里救出来，我没有被砸着，肚子痛得要命，娃儿要出来又出不来。天啦，解放军救了我一命，未必生娃儿要夺了我和娃儿的命去！恩人您来了，喊人给我打针输液，喊解放军找来布单围拢，您跪在地上为我接生，一跪就跪了两个多小时，膝头都跪肿了……泣不成声。肖春想起来，是那位胎位不正的高龄难产妇。“嗯哇嗯哇……”婴儿出来后，她抱了婴儿给母亲看，我们来看妈妈，妈妈看看我们的地震宝宝。

接生婆的最好回报。

肖春抚男孩的头说，哇，我们的地震宝宝都长这么大了，有我肩头高了。父亲热眼说，地震时，我在外地打工，回家看到他们母子平安，好高兴，直是埋怨她咋不留下恩人您的大名和手机号，大恩得谢，得报！母亲说，也是有缘，我老公他们公司迁来重庆了，迁来有一年多了，前几天看电视看见您了，说您是优秀护士长。小护士说，我们护士长得了南丁格尔大奖。母亲说，是说啊，护士长热心救人，技术好，是大好人！患难情深，人间真情。夫妇俩一定要请肖春到南滨路的水上餐厅吃晚餐。医院规定不接受吃请的，肖春还是高兴应承，那里离家近便。到时候，买个书包，买些合适的书籍，买套学习用具，送给危难时刻她接生的地震宝宝。

小芹分娩了。

她尖声叫唤：“妈妈呀，痛死人了，打死都不再生了……”接生的肖春说：“小芹，哈气，使劲，再使劲……”喊唱，“娇儿落地哭一声，长大要报父母恩……”“嗯哇，嗯哇……”婴儿呱呱坠地。肖春抱起婴儿：“我们去看妈妈。”掰开婴儿的双腿给小芹看，“六斤七两，建设银行的。”建设银行是指男婴，男孩子养家。小芹含泪笑：“谢谢护士长。”“我两个，说啥子谢。”肖春将男婴的一只小脚蘸了油墨印到她那病历上。

护工推小芹回到母婴同室病房，小雍赶忙喂小芹吃荷包鸡蛋。小芹盯他：“你咋不问是儿是女？”小雍笑：“你说喜欢女孩。”小芹说：“好吧，那就是女孩。”肖春抱了男婴进来，放到小芹身边：“小雍医师，你得行，带把的。”小雍看婴儿，要动手。“呃，别动，包得好好的。”肖春让他干着急，“你不信？”小雍说：“信。”又给小芹喂荷包鸡蛋：“吃，多吃奶旺……”

小芹、小雍夫妇的儿子过百日，她俩新买的两室一厅的楼屋里来了亲朋好友。有丁记者夫妇、庄老板夫妇，带了儿女来。肖春和她母亲带了佳佳来。大人们寒暄，孩童们嬉戏打闹，其乐融融。

庄老板问丁记者啥时候要二胎。丁记者说，想生二胎的都是不带娃儿的，要带娃儿的都是不想生二胎的。

肖春的老公张成没来，他还在援外，通过微信看她母女的照片，用文字、音频、视频交谈。说他做了检查，结果显示没有感染艾滋病毒。又说，这还不是定论，停服预防药后的一年内还要做几次阶段性的复查。张成本该开春回来的，可他说任务重，还要延期半年回国。她思念牵挂老公，期盼老公平安归来。

难熬的期盼。

小芹过来：“护士长，想我姐夫哥了？”

“想，牵心挂肠。”肖春说。

“理解。”小芹说，“给你说个秘密。”

“啥秘密？”

“在小雍之前，有人暗暗追我。”

“医院的？”

“监狱的。”

“狱警？”

“犯人武学斌，原儿科主任，你那学妹田思霞把人家给蹬了。”

“我不该给他们牵线的。”肖春说。在美国的田思霞不久前在电话里给她说，她嫁给了同医院的一个美国大夫，说美国缺护士，她这个护士的待遇还可以。说对不起介绍人的她，对不起武学斌。说她托人给武学斌带了话，说人心难免无邪，请他原谅。说武学斌听后很痛苦，却带话说，不反对她做的任何决定，“小芹，田思霞托带话的人是不是你？”

小芹点头：“我去探过监。”

“田思霞咋会托你带话？”

“田思霞开先不敢给你说，给我说了，叫我去看看武学斌，说武学斌喜欢我。嘻嘻。”

“你喜欢他？”

“才不。啊，护士长，我那篇难产的文章被《中华护理杂志》录用了。”

“好事情，那可是国内护理学顶尖的CSCD杂志……”

小雍医师招呼大家吃瓜子花生糖果喝沱茶，到阳台上观山水。这楼屋临长江，有黄葛树杈遮阴的阳台，视野好。冬低远处，冬日清瘦的大江和南山林木一改往日的活波，似乎恬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