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灵还乡记·三章】
(2016-03-26 20: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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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涛小说 |
今晚姐死了。昨天凌晨时,她领着我的魂去那块地走了一趟。那地只有祖父的坟子,坐落在斜坡上,地头下面就是河沟,缓坡南向尽头,有一个石塘,旱天里面爬满了青草,雨天蓄满水,倒是有点聚宝盆的意思。只可惜那年月旱天多于雨天,而雨天又是庄稼不太需要的。
——这地种了多少年呢?问父亲。
——至少十五年了吧,从土地下放就种着。父亲说。
——这地都种腻了,够够的了。每年春天夏天,都来浇水,春天玉米地瓜小麦,夏天花生地瓜。年年如此,在每个正午日光最强烈的时候。光和水一并顺着斜坡流下去了,地沟根本蓄不住水,只好每隔一米左右,铲一堆土用以阻挡。
徒劳无为还要做出一副勤奋耕耘浇灌的模样,不清楚父亲和母亲怎么想的。难道他们就为了消耗我们?仿佛只有如此,才算对得起祖宗?可这地里根本就没祖宗,在种了五年之后,祖父才死,那时我光浇它也耗费了差不多五年春夏秋的正午时光。
朝河沟的那坡很陡的,需向少林寺武僧那样,赤了脚,脚趾死死嵌入坑窝里,才能拎着两桶水上来。如此反复,反复轮回,——我认命了。
现在姐又带着我来了,每人拿着一把镰刀。——她快死了。她怎么有这么大的劲头?不知道这年月已经机械化了么?我知道这儿种的麦子,我们家的麦子。麦子都成精了,或者说,那麦子也都是多年挤压并蔓延出来的麦子死魂。
——你给我闭嘴,姐狠狠呵斥道。
我只好闭嘴,镰刀不断削掉经过处的麦穗。我憎恨这些东西,也不想吃人饭上天堂。我宁愿下地狱,也不愿意沦落到这块土地上,更不愿看到这些熟得闭着眼也能摸到的地盘。当然那些泥土的味道,草花的味道,虫子的味道,乃至天上滴滴的鸟啼,灼热的风,——神经早已麻木。我后来学了美学,但并不代表我对这块土地没产生审美疲劳。
——割吧,姐蹲下了身子,一手薅住一把麦子,一手插入镰刀。嗤啦嗤啦的,恶心死我了。
——至少有半亩吧。不对,是七分地。我觉得要呕吐出来了。
快死了吧,死了就解脱了。我想,幸亏我早已解脱了,否则这紧箍咒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自动解禁松脱呢。
希望是不存在的,路之类的隐喻近似屁话。有史以来,最痛苦的惩罚,莫过于正午阳光下割麦子打麦子晒麦子推麦子……与麦子有关的诗意想象或绘画,我一概称之为吃饱了撑的。活该杨志他们的生辰纲要被无用那样的东西被取走。
杨志懂麦子,唯独手下那些游手好闲的饭桶们不懂。戴范阳笠的杨志太懂得麦子的语言哲学了。——我操你们和老天爷八辈子的祖宗!
——我觉得又活过来了,姐说。
——你接地气了。一接地气就活过来了。我反讽道。
真看不惯姐这样的出力命。我疼她,却又找不到辙。我疼这些女人,却又无法改变她们脑子里的语汇。
缓坡站起来觉得要倾斜下去,滚下去。我经常做这样的梦,从床上掉下去的梦,大概与这个斜坡地有很大关系。我太了解它了,太熟悉它了,太膈应它了,我觉得它把我看头了,并赐给我一个无需避讳的爵位——泼水状元。
——我操他妈的祖宗。
(你快点死吧。这地没完没了。寂寂寞寞的死,比磨磨唧唧的活,还要艰难么?)
(父亲领着我们来到这里,又飘走了。唉,那地契他藏到哪去了呢?真想从他脑子里偷出来,卖给别人。租给别人也行,这样一了百了,每年还能剩个三五百。祖父从不认识这块地,却葬在这里。父亲将来也想葬在这里?所以才托梦给我们照道,然后把我们留在这里收割那些一钱不值的麦子?这不是糟蹋死人吗?父亲啊,你活得好好的,既然厌腻土地,既然憎恨农作,为什么还要扎入一些麦芒于我们的灵魂中呢?滚烫的语言,足以和麦草灰烬相媲美。我割我割我割麦子我割我家的麦子我家的麦子割我割开我割碎我碎我我碎了我割掉了自己的头颅头颅自己掉了麦子的脑袋麦子有头发有有面部表情有五官有七情六欲有三头六臂有五花八门有四面八方有五体投地有八面玲珑有七嘴八舌有十全十美有九牛一毛有三心二意有说一不二有二二乎乎有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道生一生二生三生麦子生万物生而为人死得光荣荣光换发发家致富富得流油油腔滑调吊死在自己的裤裆里从那儿能看到狗日的太阳风暴熊熊滚烫的冰块砸到闪电的脊髓了从而抽出面筋的丝带来缠住了魔鬼的乱发和鼻涕里的精液气味从此就万事大吉了)
——姐,还剩多少没割完?
——悄悄割吧,干是好汉看是怂蛋。
——姐,你是王阳明啊。
——啥王阳明王阴暗的,你这跟谁学的?
——姐,你知行合一啊。
——你有吃有喝就行了,啥记性合计的。——你给我闭嘴,我不爱听你叨逼。好好给我割麦子,割不完就别回去。
(地瓜干白花花的,比地里浮动的黑影皎洁多了。人吃了白花花的,拉出来的屎要么黑的要么绿的偶尔黄的更多是黑黄的。吃地瓜的人拉黑屎。白花花的惨白。远看雪白。雪该降落了,老天应该降一次鹅毛鸡毛大雪,把这些白花花埋掉。父亲啊,你就知道图省事,不是地瓜就是玉米,不是玉米就是小麦,不是小麦就是花生。你们这些明朝的败类,除了生孩子除了轮作除了胡乱种地啥也不会,除了挖坟子堆土培土啥也不懂。父亲啊,那坟头的小桃树光开几嘟噜花却从来不结桃子)
迎面飘来的是乔乔她们。还是深蓝上衣,干干净净的,洗得泛白了。我很耻辱,我低下了头,没跟她们打招呼,她们也没跟我打招呼,相互擦肩而过。我扛着犁杖,准备过河到沟那面的斜坡上当牛做马。姐挑着水桶,在前面当啷当啷响,准备直接挑水浇麦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怎么过也是原地踏步走。
——闭嘴。当兵的当学生的不也天天广播体操齐步走正步走立定原地踏步走跑步走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正步走向右看齐向左看齐向前看立正稍息解散——完了,兄弟,仔细一琢磨,确实是这么回事。——你说的对,你姐我还是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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