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汗工厂】4
(2016-03-26 12:27:41)
老头是个大胖高个子,他的老伴又矮又小。老头骂骂咧咧的,老太唠唠叨叨的,都很外向。有球赛的时候,我们就到老头家看电视,老头可能在家,也可能不在家,反正老头么——厂子里是厂长,在家则彻头彻尾的老同志。老同志喜欢热闹的,越是年轻的来凑热闹,他们越喜欢,大概寂寞生怕无人问吧。
看举重和拳击,老头也叨逼叨的,他爱看这个,觉得从中体验出重体力劳动最光荣年代的辉煌。而且他还用工分制的方式给运动员打分——小逼养的,这个七分工算不错了;妈了个巴子的,这个该给他十分。我们深表赞同。我们也跟着“妈了个巴子的”。
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有枣树。我热爱枣树,因为我家没有;因为吃不到;因为一年只有过年时我妈蒸枣鼻子馒头时能吃一个干瘪的;因为切枣子时残留的枣核都我吃了,跟吃瓜子和口香糖差不多。热爱枣子,觉得难怪民间枣生贵子啊——你看,一棵不高不胖不瘦的小树,就那么匆匆几根树枝,那么几簇简练叶子,就能长出一嘟噜一嘟噜的枣子来,而且个个紧致,玲珑剔透,又卫生又干净又体面又饱满又肥美又甜蜜。
我的梦想就是做个偷枣的贼。要栽的话,恐怕到下一世纪了。那时我的梦想都很单纯,今天也如此。要么走遍全国,全球,徒步旅行;要么到处助人为乐做好事,成为此中之最。要么栽树,到处栽树。我太喜欢树了——树是否喜欢我其次;毕竟我们那的田间地头很少有树,太阳和风令人恐怖。树下休憩,大致还是农民式的田园诗图景。
人的爱憎喜怒哀乐大致源自生长环境和祖先记忆,中国人大多有家园想象。中国人都是乡下人,即便住在城里和宫殿里。一个词语“宇宙”之“宇”就把你覆盖了;一个“绿荫如盖”或者一个“家”甚至刚才那个“荫/盖”,都这样。中国人总觉得“天下”的,而天又是屋顶或穹窿。星子或星斗,那大概是可拨拉算盘来计算的自家仓库里的粮食,取之于民的种子。
秋天收获的时候,老头就让我们帮着干。玉米和豆子,就这两样,最省事。地就在厂子门左前方那一大片土地,直接接壤到边防军的卫所。
站在厂门前或二楼屋顶上,东南方有一段高速路,——中国最早的高速路。正南则边防军驻地的楼房高墙和各种通信装置。西南则是一角海湾,退潮后,露出了各种各样的多黑色的石头。——太喜欢这些石头了,觉得确实是海水下的蛋。日月来例假时排的受精卵。沿着海湾出现了断崖和密林高岭,龙王庙的一角廊檐露出来了。
玉米豆子干了,也是我们帮着脱粒。玉米手摇小机器,在小米家院子里干。小米媳妇名字叫小花,我们都叫她小花。小花糊了地瓜给我们吃。比大米和馒头好吃多了。玉米金灿灿的,可惜生的。豆子就在老头院西南角的平房上,每人抡着一根棒子,砰砰砰敲打着。掉下去的,就捡起来。靠平房恰好有棵枣树,枣子有的摘了,有的没摘。边打豆子边吃枣子,豆子打完了,枣子也差不多没了。平房上还晾晒着一小笸箩花生,也被我们偷吃了不少。老太好像看见了,笑眯眯的。她没给我们什么吃的,枣子和花生算是招待你们了吧。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才有苹果。
那年夏天活骤然多了起来。那年夏天太黑暗了,太累了,加班到十一点。水磨机则两班倒,电锯也如此。小李子是本地人,清清瘦瘦的,衬衣始终扎在裤带里。我来的时候,没多久,小李子就辞职了,说是学开车去了。老王侄子的女儿原来也跟娘子军一起干小活,小李走了后,她也惘惘然的,不久也离开干别的去了。原来这些娘儿们每天干活时谈论的评论的,全是远近各种新闻联播。她们才是真正冷眼旁观察言观色的称职观众。
那天夏天,也正因为“黑暗”无边的体验,才改变了我自后的人生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