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伟大的开头:
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恍惚中,我站在那扇通往车道的大铁门前,好一会儿被挡在门外进不去。铁门上挂着把大锁,还系了根铁链。我在梦里大声叫唤看门人,却没人答应。于是我就凑近身子,隔着门上生锈的铁条朝里张望,这才明白曼陀丽已是座阒寂无人的空宅。
烟囱不再飘起袅袅青烟。一扇扇小花格窗凄凉地洞开着。这时,我突然像所有的梦中人一样,不知从哪儿获得了超自然的神力,幽灵般飘过面前的障碍物。
…………
光能给人造成奇异的幻觉,即使对梦中人也不例外。我肃然站在宅子前,竟断定它不是一个空洞的躯壳,而像过去那样是有生命的、在呼吸着的活物。
窗户里透出灯光,窗帷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藏书室里,门半开着,那是我们出去时忘了随手带上。我的手绢还留在桌子上,在一瓶秋玫瑰的旁边。
藏书室里处处留着我们尚未离去的印记:一小堆标有“待归还”记号的图书馆藏书;随手丢在一边的《泰晤士报》;烟灰缸里的一段烟蒂;歪歪斜斜倒在椅子上的枕垫,上边还印着我俩并头倚靠的痕迹;壁炉里炭火的余烬还在晨曦中吐着缕缕青烟;而杰斯珀,爱犬杰斯珀,就躺在地板上,眼睛充满着灵性,肥大的颈部下垂着,尾巴拍搭拍搭摇个不停,那是因为它听见了主人的脚步声。
我一直没注意到,一朵乌云已经遮没了月亮。乌云有好一阵子徘徊不去,就像一只黑手遮住了脸庞。顿时,幻觉消失了,窗户的灯光也一齐熄灭。我面前的屋子终于又成了荒凉的空壳,没有灵魂,也无人进出。在那虎视眈眈的大墙边,再也听不到往事的细声碎语。
曼陀丽是座坟墓,我们的恐惧和苦难都深埋在它的废墟之中。这一切再也不能死而复苏。我醒着的时候想到曼陀丽庄园,从不觉得难过。要是我曾在那儿无忧无虑地生活,说不定我还会就事论事地回想起那儿美好的一切:夏日的玫瑰园,拂晓时分的鸟语,栗子树下的午茶,还有草地那边传来的阵阵涛声。
我还会想到盛开的紫丁香,惦念起“幸福谷”。这一切都是永恒的,不可能像烟云般消散。这些回忆按理是不会惹人伤感的。月亮仍被乌云遮盖着。我虽在梦境之中,却清醒地想到了上面这一切,因为像所有梦中人一样,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事实上,我是躺在数百英里外的异国土地上,过不了几秒钟就要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旅馆空荡荡的小房间里,没有任何特别的气氛,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令人感到舒坦释然。我会叹一口气,伸个懒腰,转过身子,睁开眼睛,迷惘地看看那耀眼的阳光和冷漠洁净的天空,这与梦中幽柔的月光是多么不同!白昼横在我俩前头,无疑既漫长又单调,同时却充满某种珍贵的平静感。这是我俩以前不曾体会过的。不,我们不会谈起曼陀丽,我可不愿讲述我的梦境,因为曼陀丽不再为我们所有,曼陀丽不复存在了!
张爱玲《金锁记》略有创新,但从叙述功能上,如出一辙: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凤箫的枕边。凤箫睁眼看了一看,只见自己一只青白色的手搁在半旧高丽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么?”凤箫打地铺睡在窗户底下。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姜公馆避兵到上海来,屋子不够住的,因此这一间下房里横七竖八睡满了底下人。
作品主题
《蝴蝶梦》曾一纸风行。对丽蓓卡这个人物的理解,以及这部小说的阐释,同样也是五花八门。
第一种最常见的阐释;这部小说受到18和19世纪流行于英国的哥特小说影响。充满幻想的年轻女孩、阴森的大宅、鬼祟的仆从、阴沉英俊的男主人公、不为人知的过往等哥特元素不一而足。在此基础上,一种广泛的解读是《蝴蝶梦》其实是对《简爱》的改写。
又有人认为这是一部模仿莎士比亚的剧作《奥赛罗》的小说,德温特枪杀丽蓓卡,正好对照奥赛罗妒火攻心误杀苔丝德蒙娜。然后,虽然杜·穆里埃本人向来注意与政治保持距离,但还是有人认为此书影射二次世界大战前夕时势——曼陀丽庄园盛况不再,对照大英帝国的衰落,丽蓓卡的不孕,又暗示着帝国后继无人的尴尬处境。
而按照《蝴蝶梦》1994年中译本的序言,这部小说主要讲述了上流社会的极度奢华与铺张浪费。[2] 故事的结局也是颇具匠心的。曼陀丽被大火毁之一炬,但是作者并没有把起火的原因交代清楚,也没有写明迈克西姆和“我”以后的生活,只说了一句寓意深刻的话:“火烧灰随着咸涩的海风朝我们这儿飘来。”留给证者自己去沉思。
艺术手法
因作者达夫妮·杜·穆里埃受到十九世纪哥特派小说和勃朗特姐妹文学作品的影响,
《蝴蝶梦》既充斥着哥特式神秘、阴森的恐怖悬疑色彩,又充满了温柔缠绵的浪漫主义元素,这使《蝴蝶梦》在情节曲折的同时,人物又被刻画的十分细腻,在神秘的气氛中裹夹着淡淡的宿命论的忧愁。
例如,在《蝴蝶梦》的开篇,作者就写道,
“曼陀丽是座坟墓,我们的恐惧和苦难都深埋在它的废墟之中,这一切再也不能死而复苏。”。达芙妮·杜穆里埃在作品的一开始就将曼陀丽庄园定义为坟墓,赋予庄园死亡的气息,
“我”面对废墟中的庄园陷入了回忆,整个过程阴暗、痛苦,而从一开始就死去的丽蓓卡就是像是庄园上徘徊不散的阴魂,时刻影响着“我”的生活,甚至是以后的整个人生。
在小说创作中,首先遇到的是这个故事由谁来讲述。一般来说,包述者可以分为三种:第一人称叙述者、全知叙述者和角色叙述者。《蝴蝶梦》的一个重要特色就是对叙述者的设计,达芙妮选择了小说中的“我”而非主人翁来叙述这个故事,且“我”的存在只是为了反衬丽蓓卡。根据热奈持的叙事理论,叙述者可以置身故事之内,同时又独立于故事之外。在《蝴蝶梦》中,“我”担任了双重角色,既是小说的叙述者,又是它的一个重要人物。“我”在小说中实际上讲了两个人的故事:“我”与迈克西姆相识、相恋及婚后随他来到曼陀丽的故事,以及丽蓓卡的故事,而丽蓓卡的故事又是包含在“我”的故事之中的。从包述的角度看,“我”的故事似乎是条主线,从头到尾贯穿整个小说,而丽蓓卡的故事只是“我”的故事的一部分;但从故事的内容和重心看,丽蓓卡的故事才是小说的主线,如果用“红花绿叶”来比喻它们的话,那丽蓓卡的故事无疑就是红花,“我”的故事只是扶衬的绿叶。因此,小说的主线只是作为一个背景、一个舞台,实际上演的是丽蓓卡的“戏”。这种叙述手法的安排和产生的艺术效果是颇具匠心的。
叙事视角是叙述者讲述故事的角度,它是文学作品叙事策略的关键。选强合适的叙事视角需要高超的技巧,同时叙事视角也影响着小说的整体结构安排与艺术效果。《蝴蝶梦》中叙事视角的选择无疑体现了达芙妮的创作劝力,这也是作品大受欢迎的重要因素之一。
在《蝴蝶梦》中,“我”有着双重视角,一个是“我”作为叙述者从现在的角度回忆往事的视角即叙述说角;另一个是被回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视角即经验视角。全文总体结构是“我”的叙事视角和经验视角交替使用。在叙述过去经历时,“我”还以现在全知的眼光对往事评论。经验视角则包括“我”直接观察丽蓓卡的单一视角和其他人物的多重视角。丽蓓卡在小说一开始就死了,“我”从未见过她,那“我”是如何观察他的呢?在这里达芙妮一方面通过曼陀丽内的自然景物去表述丽蓓卡,另一方面通过其他人物的多重视角,使得“我”把各种意象与丽蓓卡联系起来,从而呈现了一个完整的丽蓓卡。
丹弗斯太太是故事中关键的视角人物,她是死去的丽蓓卡在曼陀丽的化身。通过她的视角,“我”看到了一个聪敏、勇敢、美丽的丽蓓卡。她又高又瘦,脸色惨白,双手冰冷,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高贵而安详,这分明就是一个死人的模样,但有着丽蓓卡的体形和气质。“我”虽然没有见过生前的丽蓓卡,可“我”却从丹弗斯太太身上看到了死后丽蓓卡的样子。
书中采用倒叙的方式向我们慢慢展开故事情节。开头第一章就讲述了“我”的一个梦,告诉我们“曼陀丽已经不为我们所有了,曼陀丽已经不复存在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追寻为什么昔日繁华的亮丽的曼陀丽庄园不再存在,从而一幕幕的悬念由此铺开。在《蝴蝶梦》中,悬疑色彩主要来自作者对丽蓓卡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在小说中一开始,作者就交代丽蓓卡已经死去这一事实,并从未在文中时她进行正面描述,然而她短暂的一生中的所作所为却如鬼魂一般萦绕在她曾经生活的地方,给她周边的人带去深刻的影响。这般超强的影响力曾一度阻碍了小说中另一主人公“我”与迈克西姆的感情发展,给“我们”的婚姻带了众多的猜疑和悬念。书中的悬念是由一条主线即丽蓓卡这一人物形象贯穿,继而分成三重:一重是丽蓓卡真如他人所说的是一个完美元缺的妻子?二重是麦克斯是真的爱丽蓓卡吗?三重是丽蓓卡是怎样死的?整个故事就此三重线路铺展开。
与通俗区别
《蝴蝶梦》是作为通俗小说问世的,然而,作者在这部小说中采用
的修辞手法,以及这个文本之外透露出的其他信息,说明这部小说与一般的通俗小说是有区别的。如果阅读过作者的其他小说,会发现类似于丽蓓卡这种“正邪莫辨”类型的人物在她的创作很常见。比较典型的有《我的表姐蕾切尔》中的蕾切尔和名为菲利普的叙述者“我”,《儒略》中的儒略,《法国人的港湾》里的贵妇朵拉等人。并且这种类型的人物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身上或带有真实作者本人的影子,或者以真实作者身边的亲人为原型。达芙妮·杜·穆里埃一直被视为通俗小说家,她的很多小说在问世之初都是年度畅销作品。受读者的欢迎,并不意味着同样受批评家的好评。作者的小说艺术水平之所以遭到贬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小说中总是会出现带有她和她的家族成员影子的人物形象。“她的作品沉浸在一种怀乡病里”。
但是持这种态度的人们可能忽略了一个关键之处,这就是作者在小说中塑造的这些人物形象并不是那种能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正邪好坏的。而一般说来,以作者本人和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为原型和蓝本的通俗小说,往往自觉不自觉地将主人公塑造得高大、完美,即便是使其性格存在瑕疵,但总体上来说,都不会像达芙妮·杜·穆里埃的主人公这样,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正是这一点,使得达芙妮·杜·穆里埃和她的小说,与一般的通俗小说家和通俗小说拉开了距离。正如福斯特所言:“英国的小说家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像杜穆里埃这样打破通俗小说与纯文学的界限,让自己的作品同时满足这两种文学的共同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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