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过四只猫,这辈子只能如此了。它们死了,去了何处,也难以知晓;现在它们集中在一个猫字中,需要仔细拆开,才能栩栩然地呈现于你眼前。
八岁的时候,姐姐跟人要了一只小猫给我玩。小花猫,很俊的。它一来我们家,就会玩毛线球了,干干净净、外外在在的样子,跟我对脾气。连父亲都喜欢它。
父亲很难喜欢什么东西,除了烟酒茶。别的他一概没有兴趣,除了不寒而栗。
入冬的时候,它捉了猫生第一只老鼠。玩了一会,它吃了。从此一发而不可收。的确一只好猫。它拱入我的被窝,它攻击我在被窝里顶起来的“山头”“城堡”,它朝着那根逡巡的手指匍匐前进,它跃跃欲试探出头来与你形成抓特务的呼应。——一只聪明的猫。
天生懂你。
冬末一天晚上,它吃了毒老鼠,呕吐了很久,死了。埋在哪里呢,也忘了。父亲闷闷不乐,母亲掉了一会眼泪,诅咒了毒老鼠。猫应该安息,至少它没白活。
它的名字就叫猫。
第二只猫是黑猫。眼睛玳瑁色的,晚上荧荧发亮。我跟猫已经上瘾了,无一天能离开这种动物,只是这只黑猫之黑,令我感觉不爽。喜欢花猫,黄猫,白猫,唯独对这只黑猫提不起精神来。它来我们家的时候已成年了,因此也桀骜不驯,特立独行。属于猫该尽的责任,它尽了;分配给它的食物和住处,也安然享用了;但就是难以归化,要么它感觉到了某种令己格格不入难以融入的被排斥感。总之,某个深夜,它一去不复返了。
它的色彩很纯粹的,纯粹的黑,我喜欢穿的服饰或欣赏的背景,唯独这黑储存并活化为一只成年猫的时候,总感觉少了点猫意。猫意什么样子呢?跟喵喵这个象声词毫无瓜葛,猫意就是你对猫形成的偏见。
它的孤傲,它的独特,它的高贵,它的森然,够我学两辈子的。
第三只猫自戕了。何为自戕?即一头扎进水缸里,把自己呛死了。
第四只猫老病而死。那时我已经离家了,偶尔回来,也很烦它。我已经变得冷漠而残酷,鄙视任何包括动物在内的弱者。可能与尼采之类的东西有关吧。
再就是我讲究绝对和干净了,尽管自己很邋遢。
我不吃葡萄的,原因很简单——禁忌。
之前不是这样,也就是说17岁之后,我才不吃葡萄的。
也不吃饺子,特别韭菜馅的,原因很简单,我犯过命案,把一个正在包韭菜馅饺子的老东西给打劫了。这老东西丢了东西,自然想不开,一气之下跳井了。——你瞧,我养的猫和打劫过的老东西,火气都很大,都没得好死,自己把自己弄死了。
镇东有一条二里路的榆树道。这道早就不在了,大街拓宽并成为商业街之后,榆树道这一名字就消泯了。没人提及,东街成了新的称谓。新称谓总是在借代中完成偷梁换柱的记忆置换。你得移情,才能完成这令人眼花缭乱的过渡。
榆树道最西头,紧挨着集市大街地方,道北就是医院,道南为蒲塘。
冬天蒲苇被人收割之后,蒲塘就裸露出底部了,大多数时候干巴巴的;蒲苇根短短的,经霜之后,就枯萎并柔软了。
很多老头穿蒲苇织的鞋子,据说很暖和。
这天我经过那里,看见蒲苇塘南沟边,围着很多人,朝着沟底看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呢?我走过去,挤进去看,看到一团破衣服。周围自然是常年被医院倾倒出来的各种花花绿绿的垃圾,或病人死人穿睡过的衣物。那时捡垃圾不像现在,什么都捡,什么都要,什么都敢回收,什么都敢废物利用、化废为宝。那时有禁忌,不吉利的肮脏的东西,再肮脏的人,也不会捡拾的,任由其自消自灭,融入横亘久远的循环系统。
一个活物,在一个小襁褓里蠕动。
有人说这是刚生的婴儿。
有人说这婴儿不满月。
婴儿在襁褓里蠕动,周围是垃圾,是蒲根,是草,是菜地,是各种目光和唾沫。我跟着吐了一口,一口,又一口。恶心极了。
我恶心极了。
我恶心。
想回家吃饭的欲念没了。只有恶心。
恶心导致没力气,不知走了多久,才到家。
我怕恶心附体。只要恶心,很快就会厌食。我得过厌食症,在小学三年级,休学半年,才好。
因为恶心,午饭就没吃,挑着水桶出去了。院子里有一个水缸,每隔五天,我就要挑满一缸水,用来洗漱。
即便恶心和厌食,挑水的力气也是有的。大缸需要十担水,挑到第六担的时候,忽然母亲问,猫呢?不会趁你挑水的时候跑出去了吧。于是放下扁担桶,开始唤猫,找它。
父亲也跟着找。找遍了可能处,也没找到。
继续挑水去了。第七担挑回来了,放下扁担,准备拿起水桶往缸里倒的一刹那,发现水面上浮着一具尸体。
猫。
猫在这里。
赶紧捞出来。
已经死了。
肚子瘪瘪的,死了。
死了活不了。猫成了死猫。任由唤它,拿着猫盆敲打,抓着尾巴倒过来,它再也没叫唤。
父亲责怪我太粗心。母亲责怪我太不仔细。
水也不能挑了,只能将大缸倾覆,把那些水倒掉,然后刷缸,用了十几担水,总觉得猫的气息还存放在里面。
跟你卡了一根鱼刺在喉咙里一样。
即便拔出来,即便咽下去,那骨中刺的感受,依然阻梗在那里。在那里,让你的嗉囊不爽,让你耿耿于怀。
扛着铁锨,去北屋院子去埋猫。
院子里有黄瓜,有韭菜,有大葱,有丝瓜,有豆角,唯独没有葡萄及其他果树。有也不长,包括西红柿,也不长。
靠南墙,几棵梧桐树,准备留着给我娶凤凰。
捡着靠西南角的那一棵,靠根处,挖了一个坑,把猫葬了进去。为防止其它动物来偷窃,抑或防止那些上树跳井的顽皮孩子,不仅将土拍紧,还压上了一块大石板。
过后又不放心,总觉得它会突然跳出来,又把大石板搬走了。反复几次,才感觉入土为安。
第二年,这儿长出了一枝葡萄。
疯了似的长,当年就蔓延并缠绕着梧桐树,令其第二年春天彻底死掉。而葡萄则在这一年开始挂穗子,至少有十几串。
那猫长了一双宝石蓝眼,这葡萄粒也是那样子。记得暑假末了的某个晚上,刚掐了一粒准备吃,忽然发现了这一现象,骤然毛发肃森,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加上立秋过后,天净气凉,梧桐树叶丝丝做响,而北屋的地基下,曾经是一片乱葬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