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叔早死了，记不住他的模样。能记起来的片段，大都来自他人的描述。

虚构从无例外，生活本是虚像。

最近他来托梦给我，贤侄啊，家族只有你这一个能办事的，你总不能老看着二叔孤寡下去吧？那怎么办？我问他。老侄子啊，你说怎么办？

说完，他就不见了。

我们住的不是一个区。我前世没造孽，死得也圆全。我们隔了一条越不过去的沟，其实也是两个层次。他能越过层级沟来跟我说话，肯定偷着跑出来的。这跟今天的活人发短信之类的没啥区别。

我明白二叔的意思，无非没女人相伴。他零零碎碎地死前，也是赤条条的光棍一杆，却未必是好汉。

不对，他是好汉，至少被碎体时，叫了几声，却没求饶。他是疼死外加淌血而死的。

托梦给我的好像是一个没躯体的脑袋。

二叔的大头鬼。

我没答应他，但总记挂着这件事。我这人，做人做鬼都焦虑，总把别人的鸡毛蒜皮当成天崩地裂的大事，而把自己的事当成耳旁风。

我得谋划着给二叔找个二婶。

——上哪找呢？总不能随便划拉一个吧？那样岂不辱没了二叔的英名？

我先打听一下我早就死去的爹娘。他们住在我上一级。这俩人也挺可怜的，没一个寿满而终的，都突兀死的。我妈一个跟头，倒在地上，再也没活过来，大概脑溢血。我爹好不到哪里去，癌症。

整个村庄和镇子，得癌症的越来越多。我爹赶上了好时候。我没赶上，我自作孽。

阎王爷挺慈悲的。他比活人有数，他才是唯一有信仰的。

阎王成了有信仰、讲规则的，说起来让活人笑掉大牙。那神灵岂不脸红？不会的，天理未泯，却从未现身，唯一的征兆不过落于我这样的悲催者。是的，我窝囊死了。

你好长时间没来看我们了，你个不忠不孝的杂种！我妈张口就骂我。我爹板着脸，在喝闷酒。他们活着时就这样，到阴间也不改这臭毛病，可见阎王爷挺娇惯他们的。——难道阎王爷祖宗八辈子也是穷光蛋？

我嗫嚅了一会，偷着把我妈拉倒一边，我二叔当初到底是怎么进了局子？十几岁？

我妈勃然大怒，你个混账王八蛋驴操的狗杂种！赶紧给我屎壳郎土豆一块搬家——滚滚滚！！

我就滚了。

生前我妈没什么力气，死后反倒力气很大，看样子能经常揍我爹了。阴阳两界啊，阴盛阳衰。——我怎么始终那么窝囊呢？难道阎王爷认为我是一个不阴不阳的中性人？

我去了三爷爷家。他应该知道二叔当初强奸的小闺女是谁家的。

好像零零碎碎听我们家邻居说过，你二叔趁着看电影，把人家小闺女给谋害了，结果被判了十二年。——那闺女才十几岁啊。……

找不到三爷爷家。怎么找也找不到。难道他被阎王爷请去讲故事了？三爷爷会讲故事，最爱讲的就是钟馗、西游记和封神演义。这里面都有阎王爷，阎王爷最喜欢被塑造成高大帅暖嫩人物了。三爷爷懂得讨人喜欢，所以他讲的故事都是根据不同听众而灵机一动胡乱编造的。你好吃那一口，我就满足你，——三爷爷，太牛逼了！

他的确长了一张牛逼嘴，呼天哈地的。

我们邻居外号叫扒皮狼。

扒皮狼听起来狠，却怕老婆。他老婆外号叫烂菠菜。烂菠菜好吃懒做，扒皮狼则跟奴才一样，天天跪在地上，用舌头舔烂菠菜的脚丫子，还要说——香香香，香死了。扒皮狼和烂菠菜住的层级应该比二叔更低一些，因为他们逼死了亲爹。

他们的亲爹外号叫周恩赐。这老东西有些好色，不小心得罪了烂菠菜，从此烂菠菜唆使着扒皮狼虐待周恩赐。

大概这年烂菠菜二十八岁，却认了一个二十五岁的干儿子。在我很小的时候，记得每天这干儿子都来烂菠菜家，一口一个干妈叫着，甜腻腻的。只要他一来，扒皮狼就滚出去了，不到吃饭时候不许回家。扒皮狼没事干，只好跟我和他的两个孩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