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外号叫普通话。无论寒暑,不论甘苦,每个下午都要朗读一段不知所云的文字。用的是他个人的标准普通话口音,实质我们都听不懂。听不懂只能说明荆州的普通话只是他一个人发明的普通话,而不是收音机或电视机里的普通话。真实生活中的普通话也有,比如东北亲戚们的,要么北京知青的,或学校老师的。
你没听过荆州的普通话,很瘆人的。
从八岁长出耳朵一直到18岁耳朵凋谢,我足足听了他十年的普通话。想一想,这辈子太惨。全宇宙没有比我更惨的了,因为我的窗子正好对着荆州的后窗。按理说冬天这窗被封死了,问题在于那普通话的回音和影子,你怎么封也封不死。
——我的耳朵每天下午两点以后,要被荆州强暴两三个小时。
我想出走,可妈妈不同意。她知道我不爱读书,但她跟孟母一样识货,知道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即跟好邻学好邻,遇上荆州这样好学的人,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地利之便。
结果18岁我才出门直接去北京,熏陶了一顿真正的普通话后,回来,我妈竟认不出我了,或者能认出我,却听不懂我讲的正宗京腔。
“你这孩子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伸出舌头给妈看看。”我就伸出舌头给她看。她用筷子夹着翻看了很长时间,大概烙一张千层饼的时间吧,她问道,“你舌头没断过啊?”我矢口否认,又问她是不是小舌的问题。我妈说,跟那个没关系,你肯定是中蛊了。我早就跟你说过,首都不是一般人能混的,你也不看看你祖上,满口全是地瓜话。——还是人家荆州说得好听,我听也听不够。
我妈听不懂收音机,自然也看不懂电视。原来爱听瞎子说书,自从荆州高考落榜数次并操练起普通话之后,她竟然连瞎子说书都不爱听了。这年荆州大概四十了吧。
荆州妈也爱听儿子的普通话,觉得死了男人后,身边还能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无异于天天生活在北京一般的天堂中啊。所以她们干活的时候,特别有劲,好像下午的荆州会准时播放表扬她们的新闻似的。唉,我就生活在这样童真如魔的炼狱中,想一想这辈子惨透了。
荆州妈跟我妈、瞎眼大妈等几个老太太,天天下午,准时坐在我家门口,从后窗听荆州念叨。瞎大妈是个媒婆,就喜欢给人拉郎配,有好几次准备给荆州说合一个媳妇,却遭到我妈、荆州妈、国美大妈的集体抗议。
——他有普通话,还需要媳妇?
——要媳妇不就是做饭洗衣吗?我们能伺候荆州,只要他天天读普通话。
——你还是别咸吃萝卜淡操心吧,你即便领着七仙女来,俺们荆州也不喜欢。
话刚说完,荆州把后窗敞开了,他站在凳子上,把舌头伸出窗外——
你们这些老逼婆子!不用七仙女,死汉子的寡妇、没胳膊腿的、拉着好几个孩子的、奶子耷拉着的老母猪……我、我、我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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