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当劳里，遇见了他。

    午夜时分的麦当劳，没几个人。小资们也走了，脉脉含情执子之手的走了，改善生活的走了，孩子们也睡了，老人累了，除了在此休憩的保安，除了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在那堆砌出的一小片空间里，略带凉意的晕黄灯光，映照着几只默默沉思或悄悄吃喝的人。收银台那的人，也低着头，一心一意，清点大部分不属于自己的钞票。厨师大概在厨房里抓蟑螂玩。

     午夜，如有一个叫上海的城市，如果适逢酷暑，那么这城市其实是没什么特色的。蒸笼内外的人，与街灯，与散落的垃圾，与往来的慵懒的车子，与等待拉客的黑车司机，与行色匆匆的归家人，与跌跌撞撞的酒鬼，与歌舞厅隐约起伏的噪音，能复制出整个地球村。

     孤独仅是没法睡觉的同义语，与可耻毫无关系。

     有，也是因为可耻的汗水，浸泡的躯体，无法生长出霉菌和豆芽。良好的苗头，任何的灵思，经不住汗水源源不断的冲洗，一张口流入，另外无数的口子排出，头发如泉源出口的水草，唯独被忽略的是排泄口。排泄口没有义务承担无节奏的流动生活。

     它们哑默了，如同懒得叫唤的蝉，偶尔一声怯怯的鸣叫，只不过提醒你可能想放一个水淋淋的无味屁。

     跟打嗝无区别。屁眼也在打嗝，可惜人要否认这一点。嗝的语言生活与鸡下蛋而忍不住的炫耀差不多——咯咯咯，萌萌哒。

     嗝跟发情没一点关系。它是象声词和感叹语中隐含的餍足，但不是厌恶。

    我在打嗝。

    打那种没味道的水嗝。

    如果从后面看，从你的视角里看，你会感觉到这人在闹鸡瘟——脖子伸长，双肩耸起，手捂着嘴巴，从胸腔窜起一只青蛙，在喉结那儿鼓起，然后窜出了嘴边，并留下一条细长柔韧的涎水。这涎水明亮如丝，悬挂在无名指上，另一头与衣服黏联，以至于让你感觉到有一只蜘蛛从此经过，而后扔下几只吐丝的蚕。

    你感觉好笑，好像你曾经养过蚕一样。你禁不住坐在那人后面，看他站起来，去买冰可乐。

    蜘蛛和蚕，吐出涎水，滋养了伟大人类的液体思维。

    你对那人产生了好感。你的舌头产生了同志的信任——此人一回头，一定会看见你的。你相信这一判断，果然如此。那人好奇地看了一你一样，坐下来后，又认真审视了你吐出来的舌头和吧嗒几下的嘴。

   那人啜饮了一会可乐。又转头，看你抛锚的长红蛇舌和开阖自如的上下门窗。

   那人去了柜台。

   那人回头问你——一个够不够？

   你说够了。

   那人端着一个汉堡过来了。

   你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那人继续啜饮冰可乐。

   这世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生活方式。有一部分人喜好看人的鞋子，他们生活在地铁或街头，或超市，但不是麦当劳。麦当劳可以坐着或躺一会，地铁或街头也可以坐着或躺一会。

   人骑在鞋子的车轮中，滚来滚去。

   他们不过哪吒体貌的现实克隆和无数再版。

   你窃笑了一下，与那人的目光对视。那人停顿了一会，眼光似乎朝着麦当劳瞟了一眼。

   你目送着他，嘴边挂着一根涎水，短短半截舌根再也伸不出门窗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