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娴的家,在亚尔培路清源坊十九号,是一间一上一下的单幢小洋房。朱彦儒老夫妇俩住在前楼,女儿朱娴便住了后面的亭子间。房子虽然小一点,但推开后窗望出去,正临着一家法国富翁的私人花园。从疏落的法国梧桐树中望过去,这几天的菊花开得正盛,五色缤纷,好像一座锦绣的小山,所以环境很幽静,空气也新鲜,而且眼中又不寂寞。
……………………………………
独立美术社秋季展览会开幕了。
幽静的环龙路上,法文图书馆的门前,独立美术社的社徽在晨风中飘荡着。早起的环龙路的居民,在赴办公室的途中,已经有顺便走进去参观的了。
…………………………………………………………
刘敬需和朱娴的争执正在紧张的时候,这时,在她们所住的房子的外面,在清源坊的弄口,有一个身材很修伟的青年男子,好像寻不到自己所要寻找的门牌号数一样,已经第三次从这里走过了。
这个人是秦枫谷,他一连往返走了三次,还没有勇气敢跨进清源坊的弄口。……………………
——我不能再遵守我的诺言,我只得冒险了!
吃了晚饭,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种难耐的苦闷,一定要揭开这个哑谜。他偷偷独自走了出来,按着朱娴所抄给他的住址,开始了探险的行动。
深秋的晚上,亚尔培路的下段,越过了回力球场,显得异常的冷落,只有偶然一辆汽车,闪着红色的尾灯从他眼前滑了过去。被夜风摇荡着的路灯,冷冷的在街心撒下了一圈大的影子。
远远的望见了清源坊,他的心不由的跳了起来。像是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情一样,他回头向后面望了一眼,然后就屏息从街对面很快的走了过去。他不敢多看,只用眼角扫了一下,好像有人在注意他的举动一样,匆匆的低了头走过去了。
走过了十几家人家,他又鼓起勇气,装做寻错了门牌一样,穿过街心,沿着清源坊的一面走了回来,但是走到清源的弄口,他心跳着向里面仔细望了一眼,里面冷静的没有一个人,他又脚也不停的走过去了。
“该死的,这样的没有勇气!这次一定进去!”
第三次又走回来的时候,他这样坚决的对自己说。
七八、心的巡礼
不用说,秦枫谷虽然下了最大的决心,但是第三次经过清源坊的门口,仍鼓不起走进去的勇气。他不敢再走回来,只得沿了亚尔培路一直走了下去。
他从亚尔培路折人辣斐德路,从辣斐德路转入迈尔西爱路,又走上霞飞路来。在清冷的路上,他只是嘲笑自己的无能。并没有人留意他,而且也没有人认识他,更没有人会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为什么会几次不敢走进去呢?
其实,走进去又怎样?敲门吗?从门缝里偷望一下吗?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有一个愿望:至少也要望一望她所住的房屋,望一望窗里的灯光,用以安慰自己,知道她是住在这里面。至于敲门进去。他自己不敢想,他自己不能断定他自己有没有这勇气。
但是,不亲眼望一望她所住的房屋,他是不甘心的,而且也不肯放过自己的。从霞飞路又折人亚尔培路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得走进去一下了。
过了回力球场,亚尔培路更显得特别的清冷。停在弄口的一个黄包车夫,好像并不曾认出他是往返从这里经过了几次的人,每次总向他兜揽生意。他因了这一点暗示,知道是自己心虚,别人决不会留意他的行动,而且根本也没有人在注意他,于是经过清源坊弄口的时候,他牙齿一咬,下了最后的决心,用着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使自己走进去了。
清源坊都是一上一下的单幢小洋房,他低头走几步,才敢抬起头来望望两旁的房屋。右面人家门牌号数已经是二十六号,他知道朱娴的家是在前一条弄里,便索性将错就错,一直走到弄底,才像找错了门牌一样,又匆匆的走了回来。
短短的围墙里,每家人家都从窗帘的缝隙里漏出灯光,显出一种和平安静的空气。他从弄口的市道转入第一弄。第一弄的头一家是一号,他知道再走过十八家就是朱娴的家了,心里不由地跳了起来。他低头走了过去,走到二十一号才敢回过身来,向十九号望了一眼。
十九号的楼上是黑的,只有楼下客厅里有灯光。明亮的灯光,从垂下的窗帘缝隙里,水一样的漏了出来。
——也许正在吃晚饭吧?她的家庭情形怎样?父母在吗?还是住在亲戚家里?她住在哪里?楼上没有灯光,难道不在这里吗?
这许多凌乱的问题,立时涌到他的心上。他脚也不敢停步,好像每家人家有人在窥探他的行动,又匆匆的走了出来。
虽然只是望了一眼,但他心里轻松了许多。像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巡礼者一样,已经辛苦的达到了圣地,获得了精神上的安慰,旁的奢望已不敢再想了。
——是的,她就住在这里,就在这有着灯光的客厅里。与我是如何的接近又如何的远隔哟!怀着这样感伤的情绪,走出清源坊弄口的时候,他听见后面有急促的皮鞋脚步声,便头也不敢回的更快的走了出来。
走到马路的对面,他回头一望,走出来的人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接着拍的一声,这个人打开停在弄口的一辆跑车的车门坐上去了。
发送信息的媒介,——信件。信和留言。前者约会,后者爽约。爽约的是谎言。谎言被识破,源自未遂的欲望。欲望借助于媒介,而羼杂在信息流中,成为一种漂浮符码。
交通工具勾勒了欲望地图。城市的欲望躯体,从边缘地带,而抵达核心。从车子到行走,从独行到双影叠合,并驾齐驱。购物既是旅行的变形,又是情感地图的虚拟线,更是一种身体媒介。物质和身体之间存在着互指性,最重要的在于欲望顺次从躯体进入下一层级。物欲和食欲,一墙之隔,即购物之后的饮食,隐藏着欲望层级的递进路径。欲望通过关联词语而获得了接合,欲望表达最渴望的关联词语实质是递进句式。欲望的摺叠逻辑,秉持线性至上原则,但又模拟了螺旋曲线方式,一涡一涡地绕转,最终要依托于借代品,才能完成一次有始有终的再生产。欲望的扩大化再生产模式,必须让身体以物质符号的形式,参与流通。欲望是货币经济的精髓,它是价值与使用价值的三体产品。
——————————————————————————————
【叶灵凤《永久的女性》】
这一天,整个的夜里,即使在梦中,他觉得自己也好像在反复的思索着这种种问题。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脑筋还昏昏不清的时候,房东的娘姨送来了一封信。小巧的信封,他一望就知道是朱娴的。像浇盆冷水一样的清醒,他兴奋的将信封撕开了。信上写的是:
秦先生:
几天不见了。明天乘着望同学的便利,想来拜访你,只是路太远了一点,怕时间不够。你如有空,可否请你明天下午三点钟在先施公司文具部等我。我会的,可以吗?
六二、铁证
看了一看信上所注的日期,知道她所说的明天就是今天,秦枫谷的心里更兴奋了起来。他将信反复的重读了一遍,对着这秀丽的字迹、温婉的辞句,不觉深深的憧憬了起来。他与罗雪茵认识也有一年多了,从来不曾见她写过像朱烟这样的信,信上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但从这短短的几句上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来。幽雅温静的朱娴,即是从这封信上也流露了她可爱的性格。将她和罗雪茵对比,秦枫谷在心里对自己说,即使和罗雪茵的绝交要受到朋友和世人的唾骂,他也要毫无所顾惜。
兴奋的洗了脸,失眠的疲倦完全从他身上消逝了,他觉得展开在眼前的是一派新的光明。因了昨晚罗雪茵约好要在今晚来听音乐会,他始终觉得有一块阴影遮在他的心上,现在接了朱娴的信,这阴影给光明的太阳完全冲散了。他不用将这两件事情的轻重来比较,他觉得考虑是浪费的,立在泰山与鸿毛之间,即使痴子也能判别两件事情的轻重。
朱娴约他三点钟去,罗雪茵今晚要六点钟才来,他本可以从先施公司赶回来的,时间本有充分的余裕,但他不愿这样做。他本不愿罗雪茵来,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现在有了这理由,有了这借口,他觉得良心上是对得起自己了。
至于罗雪茵今晚要空跑一趟,会使她怎样的不快,在兴奋之下,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因为展览会日期已近,要整理自己的出品。他将今年以来所画的作品都搬了出来,挂在墙上的一幅静物也除下来了,都揩拭了一遍,又量了《永久的女性》的尺寸,预备一阵去配画框。
他今年一共只画了九幅画。除了不满意的两幅以外,他这次预备展出七幅。实际上,正如朋友们所说,有了《永久的女性》这一幅画,他即使不再参加别的作品也不会减少他的光荣。这一幅画的成就,不仅使他在本届展览会中获得光荣的地位,而且更确定了他今后的作风。想到这点,他觉得朱娴的认识,对于他的影响真是太大了。
况且,照目前的情形,更有牵涉到他终身幸福的可能。
因了再过一刻就可以见到朱娴,他再三的叮嘱自己,见了她的面,无论如何要知道她的住址,这一次不能再放过了。他推想,她既然肯写信来约他,显然对他的好感并没有消失,也许这一次可以信任他了。
她今天的来信对他不啻是一件铁证,自己的幻想并没有错,朱娴的心里,和自己对她一样:无疑的对他也有相当的好感。几日来横在心头的两重苦闷,至少有一件获得相当的解决了。
想到傍晚罗雪茵要来,不能不有一点交代,他便毫不踌躇的写了一张这样的字条,预备贴在门上:
雪茵鉴:
因展览会开幕期近,会务繁多,他们来电话找我,我只好去了。不能奉陪,累你空跑一趟,十分抱歉!事出意外,敬请原谅!
谷留条
六三、先生
这一天下午,先施公司的生意正热闹的时候,在比较清冷的文具部,有一对不曾被人注意的青年男女,像是偶然遇见了一样,在这样的招呼了:
“对不起,秦先生,累你等了好久了。”
“不要紧,我也来了不久。”
实际上,秦枫谷两点钟不到就来了,现在已经三点一刻,足足等了个半钟头。时间虽然觉得特别的长,但想到朱娴来了以后的愉快,期待的焦灼便完全被征服了。他先在文具部兜了一个圈子,知道时间太早,又到各部细细的看了一会,再回来的时候,还只有两点半。他夹在人丛中在文具部乱走了一会,无目的的买了一本信笺,又在门口立了一会,心想也许在门口可以遇见她。直等到三点钟才第三次又转到文具部,他怕店员发现他的行踪可疑,便在颜料柜上买了一瓶利夫氏的油画白粉。这交易本是很简单的,但为了要消磨时间起见,他讨了许多种类颜色出来,乱拣了一阵,结果仍是买了一瓶白粉。在这一切举动之中,他无时不留心四周的顾客,又将自己立在最显著的地位,一面怕自己错过了旁人,一面又怕被旁人忽视了自己,同时心里又在猜疑,也许不来了吧?说不定有意外的阻碍了吧?同时更担心自己无意会遇见了其他的熟人。
但这一切猜疑全是浪费了。他买好了颜料,正在画片部分细细的浏览的时候,朱娴终于从伙食部转过来了,时间已经是三点一刻。
秋深了,今天的朱娴穿了一件紫红色的羊毛衫,黄色大格子花纹的旗袍,手上已经戴着黑色的手套。几天不见,在秦枫谷的眼中,朱娴似乎更妩媚了。
“很对不起你,因为在同学那里多说了几句话,路上的车子又挤,所以来迟了。你等了好久吗?——你买了什么?”
看见他手里的东西,朱娴问。
“买的一本信笺、一瓶颜色。”
“我也想买点东西,买一打发针,我们上楼去罢。”
走上楼梯转角的时候,朱娴望了自己的脚尖说:
“秦先生,几天不见了,你好吗。”
秦枫谷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将声音放低了说:
“你为什么这样的客气呢?你叫我先生,使我觉得很生疏的。我们不是朋友吗?以后可以不必客气了。”
“那么,叫你什么呢?”她侧过头来问。秦枫谷看见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少女狡猾的微笑。
“随便什么都好,总比先生好得多了。”
“那么,我也学学他们罢:阿秦,你这几天好吗?”
“谢谢你。你好吗,阿朱?”
两人同时都笑起来。忘却了一切,忘却了周围的世界。
六四、第一次
秦枫谷陪着朱娴在楼上买了一打发针,又在毛冷部走了一阵,下来的时候,怕错过了这仅有的机会,便装作自言自语的模样:
“大约四点钟还不到吧?”
“秦先……”朱娴说了半句连忙缩了回去,笑着改了口气,“对不起,你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事,你呢?”
“我更没有事。”
秦枫谷微笑着,他知道朱娴中了他的计了,便按着预定的步骤将自己的腹稿接了下去:
“既然大家没有事,时候还早,那么,找个地方去坐坐,好吗?”
朱娴回过头来望着秦枫谷,好像诧异似的要注意他的表情,其实她心里是早已料到的。
“不用这样客气吧?”
这句话在秦枫谷听来,分明是不拒绝的表示了,便说:
“大家随便谈谈。你觉得哪里好呢?”
“什么地方都行。”
“那么,我们到那面沙利文去坐坐。”
“也好。”
“走去吗?”
“人太多了,乘一路电车到抛球场罢。”
朱娴今天本来是有意要和秦枫谷谈谈的,她写信来约他正不是无因。现在不待她的暗示,秦枫谷已经照她的心意做了起来,这在始终喜爱尊严的女性心理上,使她更满足了。这几天她对自己的环境更不满,在家里便也有点不安心起来,恰巧刘敬斋为了一点银行的公务,昨天乘飞机到汉口去了,要明天才回来,所以她乘着这机会,以探望老同学作借口,便写信约了秦枫谷。她当然知道这种举动是冒险的,在热闹的南京路上,难保不给熟人遇见,但因了自己耐不住心里的寂寞,要消极的反抗既成的环境,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沙利文店里充满了蜜糖和咖啡的香味,写字间下班的时候还没有到,店里的客人并不多,他们两人拣了后进最静僻的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还是第一次和你在外面坐哩!”秦枫谷说,他替朱娴脱下了紫红的羊毛衫,“你爱吃什么?”
“可可,加点奶油,我顶爱吃这里热的小面包。”
映着灯光,在温暖如春天的空气里,朱娴这样说着的时候,颊上显得更加红润了。
对着这一切,秦枫谷觉得好像梦中一样,什么都有点恍惚。也许与这种充满了面包焦香的温暖空气有关系,使他不敢信任眼前景象的真实了。
茶点没有来的时候,他呆呆的坐着望着朱娴不动。
“为什么老是望着人家呢?”朱娴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低头一笑,这样的问。
“为了要纪念我们是第一次两人坐在这里。”这是他的庄严的回答。
六五、保证
在沙利文鹅黄色的灯光下,迷人的空气中,两个人破了彼此相识以来的记录,足足的坐了近两个钟头。谈的话虽不多,但是看得出每个人都在尽量的利用这机会,享受这机会。
秦枫谷原是无所事事,罗雪茵的约会早已抛到脑后。朱娴也因了未婚夫不在上海,像是少了一层束缚,而且这地方又似乎不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安心的坐了下去。两人都不很开口,秦枫谷的心里只是念着如何使目前的局面能进展下去,更进一步的取得她的信任,关系可以更密切起来;朱娴的心里则只是担心着自己的漩涡愈陷愈深,将来怕要不可收拾。秦枫谷对自己似乎很殷勤,自己也觉得他可爱,但是自己是已经订婚的人,虽然解除婚约很容易,但是自己的婚姻内幕很复杂,不是这样简单的事。秦枫谷在目前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历史,但是这事情是瞒不住的,迟早他总要知道的,知道自己是一个已经订了婚的女子,不要使他很失望吗?照理自己应该向他说明,但她觉得这样做未免太冒失,要使他更失望。她不忍这样做,不肯这样做。
各人有着这样的心事,所以大家都不很说话,反而没有初见面时的热闹了。秦枫谷表示希望能时常有机会这样谈谈的时候,不觉引起了朱娴的感伤,她叹了一口气说:
“谁知道呢?也许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以后大家有事,不能再这样安闲的坐着了!”
“只要你有时间,我总可以陪你的。”
“我对自己太没有把握。明天怎样,连我自己也不能预料。”
不知道朱娴苦痛的秦枫谷以为这是一位少女初恋时期应有的忧郁症、便不怎样的留意,不再追问下去。他想到自己的事,便要她留下通信处。
“你放心,没有得到你的允许之前,我决不贸然来看你。我了解各人的家庭情形的,但是你该信任我,信任我这一点。”
“并不是我不信任你。不信任你,我为什么肯到你家里给你画像,肯坐到这里来呢?实在是我有我的苦衷。”
“我只觉得这是你对于我的不信任。”
“你该原谅我。”
“不,我要从这上面看出我们友情的保证。”
“真的这样严肃吗?”
秦枫谷默默的点点头。
朱娴对他望了一会,叹了一口气,一声不响的低了头,撕了一条包东西的纸,将地址抄了给他。
“既然我遵从了你的请求,”她说,“你也该遵守我的话。在未得到我的同意之先,请你即使一封信也不要写给我。”
“我了解的。”秦枫谷回答,他胜利的笑着。
离开沙利文的时候,已经近六点钟了。走到门口,秦枫谷叮嘱着说:
“不要忘记,开展览会的时候,我希望你第一个来参观。”
“不过,你也不要忘记,目录上不许印出是我的画像,更不许任他们到报纸新闻上去宣传。”这是她的回答。
六六、争夺战
朱娴和秦枫谷离开沙利文的时候,着盛装的罗雪茵,正怀着满腹的高兴,种种预定了的言语,走进秦枫谷的家。
她要在辽阔的虹口公园草地上、荷花池衅、静悄的秋夜天空下,在台上的音乐和四野虫声合奏中,更进一步的向秦枫谷暗示她的终身问题,和他们两人更进一步的关系。
她总以为秦枫谷一定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她的来到,万想不到走进了门,他的房里并没有灯光,房东的娘姨在客堂里扫地。
“秦先生出去了。”
“出去了?”
“吃了饭就出去了。”
她还以为他要赶着回来的,走近一步一看,门上贴着一张字条,是他的手迹:
……因展览会开幕期近……不能奉陪;累你空跑一趟……事出意外,敬请原谅……
怎么也写不出罗雪茵见了这张字条之后,她心上所受的打击。一团高兴、种种的计划,突然给一盆冷水兜头浇尽了。不是有娘姨在旁,她真要倒头痛哭起来。
立在这里也是无用,她忍住一切的怒气,忍住眼泪,一手将贴在门上的字条撕了,回身就走。
她痛恨展览会,痛恨艺术,尤其痛恨那一幅画像!正是这些东西,从她手里夺去了她的秦枫谷!
她要报复。她见秦枫谷的留条上写着“他们来电话找我”,知道他一定到法租界去了。张晞天的家里,她是认识的,她要去找秦枫谷,向他质问,要他道歉。
“这简直是在欺骗我了!”
她想到刚才在自己的家里,再三的对着镜子打扮的结果,一场高兴化为乌云,她只好用手巾擦着自己润湿的眼角,咬紧牙齿,发誓要从艺术的重围里,夺回秦枫谷来。
从虹口的郊外赶到霞飞路,至快的行程也要花一个钟头。她愈焦急,愈觉得马路上的交通拥挤,巡捕老是开着红灯,公共汽车和电车像蚂蚁一样的爬,是有意和她为难。好容易等她赶到张晞天所住的那家糖果店门口,已经七点钟过了。
俄国人的糖果店正要熄灯关门,她赶着抢了进去,楼梯上正遇见从洗盥间走出来的丁明瑛
“秦枫谷在吗?”
“在的。”丁明瑛回答,她提高了喉咙喊道,“阿秦,你的罗小姐来了!”
刚刚来了不久的秦枫谷,正在回味自己适才的遭遇,一听了喊声,不禁吓了一跳,心想事情糟了,她竟找到这里来了,连忙赶了出来,看见从楼梯上走上来的正是罗雪茵,板着面孔正是怒气满面。
“啊哟哟,对不起,万分的对不起!你上来,我来给你赔礼!”他连忙这样迎了上去。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