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常以为,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甚至萨特们的“存在主义”死亡观,未尝不是从里尔克这里猎取来的。“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死”,这话扑面而来,纯里尔克式的。“我看见一个贫穷的男人”,“我看见一个孕妇”……无数的“看见”,岂是那些个柴静们所能“看见”的?这是巴黎。
当里尔克不断地用“看见”织造出一张都市拥挤而又冷漠的网时,你忽然感觉到萨特一样的“恶心”。当然,“看见”的背后存在着一股拥堵的力量,这力量即“逼视”。——这种“逼视”如同阿尔及利亚的沙漠阳光一样,射中了加缪的眼球。
慌乱中,默尔索开枪了。
在对声音的描述上,里尔克与处于公寓之中的穴鸟一般的张爱玲,有的一比。对张氏的阐释,贴上“存在主义”式的标签,也仅此而已。
我们来到这里并且找到一种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的生活;我们只得上演这种生活。当我们想要离去或是当我们被迫离去的时候,我们就离去。但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先生,这就是您的死。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去处理我们的死;我们的死是属于那种使我们遭受痛苦的疾病所导致的死。(因为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疾病,我们也知道不同的致命的结果都是由于不同的疾病而非人所造成的;可以这么说,生病的人是做什么也没有用的。)
“我在学习观察”,这句话反复不断地出现,像一根从肉皮上伸出来的骨刺,形成了一种突兀的美感。它是提醒。它是破坏。它是开头。它是终结。它是横亘过渡的桥。它是旁逸斜出的枝。它是病句。它是警言。它是总括,它是总结。它是盖子,它是鞋底。它是导航标,它是通过死亡地宫的灯笼。它格格不入,它成为言说机器中的那个飞去来器。
它是遮掩物,它是返回键。
它是开关,它是离合器。
它没有所指,它又指涉一切。
在某种意义上,“观察”又是记忆的变形化方式。记忆的自由,正如“观察”的斟选。从此看,小说及其它叙事文本的主题只有一个——死亡,或对时间的迷思。
被纳入记忆者,才不死。才值得“观察”。“观察”即铭记,即雕刻,即源源不断地复活与生成。
“观察”是种子体内褶子们的能量所产生的引斥力。
假如我的恐惧不是那么巨大,我是可以用这样的事实来安慰自己:换种方式看世间事物,而且活下去,这不是不可能的。可是,我真的害怕;面对这种变化,我心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惧。对这个在我看来似乎还不错的世界,我一直都没有真正适应。如果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倒非常乐于跟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非常亲切的“意义”呆在一起;假如有些事情不得不改变,那么我希望至少允许我跟狗生活在一起,它们拥有的世界跟我们的很相似,而且拥有的日常事物也跟我们的一样。
我暂时还能把这一切写出来,说出来。但是终将有一天,我的手会抛弃我,在我要求它写作的时候,它会写出与我的本来意图相去甚远的词句。做出其他解释的时代终将来临,到那时,词句和词句之间的联系将不复存在,所有的意义也将像乌云一样消散,像雨水一样流逝。不管我怎么恐惧,我仍然像是一个敢于面对巨大变化的人;而且,我记得,每当我准备提笔写作的时候,常常有类似的感觉。不过,这一次我是被写的对象。我是那不断发生着变化的印象。啊!只差一点点,我就能理解这一切,证明这一切了。只差一步,我的深沉的苦难就将变成无上的至福。可是我跨不出这一步;我已经跌倒,已经摔得粉碎,再也站立不起来了。我一直相信援助之手可能会来临。我夜复一夜祈祷的东西就在我面前,是我亲笔写下来的。
其实,唯一值得“观察”的对象,其实是“死亡”莅临之前的那些“恐惧”。对“恐惧”的观察,也成了对“恐惧”的分解,如同谈论“死亡”与谈论“爱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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