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
(2014-01-21 23: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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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师笑起来很诡异。他很黑的,外号叫铁蛋,哥三个全是铁蛋,他老三,更黑铁。
我老师穿着皮鞋,使劲往炉子里踩那些树棍,咯吱咯吱的。那时我们冬天有炉子,但没煤,只能烧玉米芯、树棍之类的,聊以取暖。教室里烟雾腾腾,我老师说别开窗,就这样最好。
我老师今天让我们抄课文,明天让我们背课文,总之,语文课就这两件事。秋冬如此。至于春夏,那就放羊,你爱干什么干什么。逛街的逛街,抽烟的抽烟,洗澡的洗澡,闯果园的自管闯,庄稼地里狂奔的自管奔,钻草垛的使劲钻。这年,我们把坏事干绝了,把儿童时期所有的欢乐都享受了,——没出一个犯罪的。唯一的金箔,一斧头砍死了他的表弟,因为那小子不孝顺。金箔早就放出来了。
我老师的时代,自由是第一位的,其次就是记忆力魔鬼训练,第三就是灵巧和用脑子,比如摔跤,我老师教给我们半两拨千斤的应战对策。
我老师没打人的习惯。最多给某个大个子一拳,算是警告。一米八一米九的,在小学五年级,很多的。十八九的也不少。我老师一视同仁。
我老师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女生,任由其发展,反正没有敢欺负女生的。她们都很泼辣,破口大骂,举手就打,不靠老师父母兄弟姐妹,靠自己。
有早恋的,我们一概称之为“耍流氓”,不过男的不顾及这些鸡毛蒜皮,反倒女生打架时,才暴露出些许端倪。很多十六七生了孩子,接着结婚。太野蛮了。
我老师三十五岁之前,坚决不结婚。他觉得结婚跟爱情无关,纯粹是青春的坟墓。抑或说,爱情啊,爱啊,这些字眼,不是我们世界里的。我们的世界,如果没有欢快,那这痛苦的煎熬,算是白白经历了。欢快和硬朗,超然的意志力以及无所畏惧,足以令无希望的生活,生出些许花样和姿色。
我老师支持男人冒险。
我老师希望我们被呛死,那样才能学会游泳。
他也希望我们闯荡集体及其它禁区。没有人找过他,或许找过,但他从不为你偷点瓜桃李果之类的惩罚你。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游泳技术已很不错了,叼着烟仰躺在水面上,没多大问题。当然,烟来自偷他人的酒瓶子换来的。秋天和冬天,我们到处放野火,烧东西吃。放寒假的时候,我老师还是整天呆在学校里,要给人写对联。此时,炉子就要烧煤了。很悖谬的逻辑,源自村镇多年形成的文化传统,即教师有义务完成农民文化方面需求。写对联的笔墨,学校提供,教师免费书写并提供场所。这段时间,外地读大学的,都回来了,他们也到学校里玩。什么人都有,打牌的打牌,打架的打架,打游戏的打游戏,看写字的看写字,当助手的当助手,看护对联的看护,反正其乐融融。
除了杀猪宰牛,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时光,能学到很多东西,至少对对子,难不住自己;何况,书法也跟着提高了不少。十七岁,我老师让我参与其中,帮他一起给人写对联,算是“发表”了处女作。大年初一,看到自己的破字,冠冕堂皇地张贴出来,那感觉很羞涩,又兴奋。
我老师藏书都让我看完了。《古文观止》和《三国志通俗演义》记得是繁体字。在我上大学中文系前,繁体字已难不住我了。
我们一起卷烟抽,瞎扯淡。
我老师谈狐论鬼,他最喜欢的就是鬼附体。抑或黄大仙附体。
晚上从他家出来,毛发倒竖,阴森森的,觉得每一步,都能跟鲁迅一样,踢到鬼。
一个荒村的时代。冷月,寒星,鬼火。阒寂无声,因此,落入眼界的事物,反倒聒噪不已。
我老师一天要喝两瓶酒,中午和晚上各一瓶,62°的老白干。
我老师死在酒上,大概对面的车灯晃晕了他的醉眼,最终落入深沟,再也爬不起来。死状并不惨烈,他至少在迷糊中死去,而不是清醒状。
很离奇的死,此中的过程,到底多么惊心动魄,多少年来,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词得以填补。
我老师在我失败无数次的时候,总是重复一个词语——挣扎。不忘挣扎。他嘱咐我:不忘挣扎。这也是我喜欢失败的缘由,唯如此,才感觉到体魄和精神的妙处。一种曲线,摇曳着,拖曳着,留下的轨迹,你无法用直线和句号甚或破折号得以划起。
我老师死的现场,看不到任何挣扎的痕迹。
我喜欢火葬场。也喜欢殡仪馆。
这些破头烂腚被修整装饰好的尸体样式,没有我老师美。——他蜷缩着,穿着破大衣,自行车静静地卧倒在他身旁,两个物件保持与地面平行而非垂直的角度,似乎继续于挣扎中猫腰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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