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地方几年前我来过,我对开车的军官说。是么,军官面无表情。嗯,没错——就是一切都变了,名字我能记得。军官出于无奈,嗯了一声。
我来这的几年前,才不过19岁。那天,正当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广场边晒太阳、看人腿时,来了一个瘦小的男人,靠着我坐下来。
不久,抽着他主动贡献出来的破烟,我们就聊了起来。我开始叫他老刘。现在老刘唯独留下这样一个名字,用来吐出一些无聊的泡泡,一些散发着深紫薄荷味的泡泡。
妈妈的,他们不让我住了。老刘愤愤不平道。
我嗯了一声。
旅馆老板嫌我拖欠,死押着我的背包不放。我说把身份证押着行不行,他说不行。
那怎么办?
老刘狡猾地一笑,嘿嘿,我还有点钱。他摸出两张十块钱来,向我炫耀。接着又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张小照来,你看,我儿子的。我接过来,看到照片上一个红脸蛋的大嫂,抱着一个同样红脸蛋的小厮。
咋样?老刘很在意我的反应。我只好找了几个坚强的形容词,献给了他急躁的耳朵。
接下来,我们就往火车站进发了。从此看,赞美别人实质也意味着你必有收获。老刘要领我乘坐火车去开发区,他说那儿活多。
我没钱,只有赞美和听天由命,所以毫不客气地跟在老刘后面,成了他的小弟。
两块钱一张的车票,花掉了二十块的五分之一。老刘还买了两个面包,准备上车后,做午餐。
两块钱能消费的距离不过五十里,出站后,正当下午。五月的下午。
往郊外走,那儿弄不好有菜园子。不愧农民帝国的孑遗,老刘对城市地理学及其空间布局与职业构成,可谓了如指掌。
果然,我们看见了菜园子,也看到了几只蠕动的屁股,正趴在上面,捡拾一些落下的破烂菜。
继续往西走,就看到了一片海。
脱了衣服继续往西走,我们洗了一个先于其他人的海水澡,顺便把衣服洗了,晾在沙滩上。
有鱼就好了,咱俩捉几条,烧鱼吃。
我的回答则是,要是有船更好,咱俩直接到一个海岛去,你当岛主,我当将军。
老刘咯咯笑了。
哎哟一声,他突然光着屁股去了岸上,拿起衣服翻了起来,不久,他发出惊喜的声音,朝着我晃动手里的那张小照。
这次往北走了。北面上坡路,一条把山林肚腹切开的水泥道。
要不,咱们去龙王庙烧烧香?老刘指着那红色的墙说。
怪累的,省点力气和钱吧。——下火车时,老刘买了两根雪糕和一包五毛钱的烟,所以此时兜内只有十四块左右。
一个老头碰巧从庙上下来,背着手很悠闲地走,老刘赶紧上前,主动跟老头打起来招呼。
老头大概退休老工人,闲得蛋疼,嘴也痒,脑子中的讯息元,正愁没地方播放呢。不久,老刘咧着嘴,朝我招手。
前面有个大理石厂,正缺人呢,是大爷(老刘的)说的。
走进“奇隆”大理石厂院子,一个个子更高头发更黑的老头问我们干嘛的,老刘问你们这缺人不?老头马上裂开了大嘴叉子,缺缺,正招呢。
老头指着一摞二米长半米宽的大理石板说,你们把它们搬到那间屋子里,算是面试。干好了,晚上管饭。
老头背着手,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俩抬大理石板。
你若认真的话,就跟我一块观察并拍摄一下老刘嘴的开阖节奏,大致是咧嘴嬉笑,接着闭嘴不言,随之紧抿着,再就是往腮帮子处横移,最终又急促地张开,并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以至于变成了青蛙被蛇咬住般的哭腔——兄弟,歇会吧。……
晚饭是红萝卜汤和虫子们吃过的米饭。老刘累得一口也吃不下;他哭丧着脸,摸着自己长泡的手,不断疼它,并为之唉声叹气。
后半夜,他把穿着衣服躺在草席上的我叫醒了,兄弟,我要走。
你能往哪走?
回家,我想孩子了。
老刘把饭盆留给我后,从楼顶跳到围墙上,然后溜了。
这饭盆是新的,不锈钢的。在砖瓦厂时买的,价格五块钱。加上买烟,从砖瓦厂三天后跑出来,我和老刘就剩了一对不锈钢盆。想把它们折价卖给小商店,却没一个要的,最终也带到了大理石厂。
弱不禁风的老刘,能踩着一张照片指引的路,跨越茫茫海峡,返回老家看孩子么,不得而知。从此,我们再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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