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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一
5月22日上午10点,我在办公室整理稿子,隔壁的覃咏华老师冲了进来,就一句话:马红兵回来了。
马红兵是我的同行,骨外科医生,是医院派往汶川漩口的三位救援人员之一,越过险象环生的山峦叠障,带回了许多或沉重或忧伤的故事。
我赶紧到隔壁临窗而坐,对面的马红兵,一直微笑着,平日里不甚明显的皱纹,在笔直而固定的光线下,异常真实。
他掏出一叠揉得发皱的处方,处方的背面,记录着六个昼夜震中汶川的点点滴滴,人怀素净之心,字溢素净之光,他安静而镇定地照本宣科,静中惊天地,定里换乾坤。
二
马红兵是5月14日接到去汶川漩口镇执行救援任务通知的,陈大夫付院长问他:如果有困难,可以不去。
马红兵没有丝毫迟疑:我去收拾行李。
一道奔赴灾区的还有烧伤外科的周建文医生、急诊科的谢群芳护士,周建文主动请缨,谢群芳的临危受命则有些戏剧性,赵聪院长电话向急诊科护士长征询人选时,她凑巧就站在护士长旁边,于是自告奋勇:我去吧。
地震已经让数不胜数的同胞罹难,花纵香,土纵在,多少人魂枕青山,影作蝴蝶?!而接二连三的余震、塌方、泥石流,让每个人谈“汶川”色变。
马红兵说,出发前最大的感受是悲壮,当然也害怕,只是与悲壮相比,可以忽略不计,“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14日下午,他们汇同一医院、三医院及铁路医院的另外九名医护人员在凤凰山机场集结,无奈汶川黑云压城,不适合空降,于是就在直升机旁耐心等待,其间甚至绕着直升机留影,仿佛刚刚拾掇过地震之后撒落一地的瓦砾,表情非常严肃。
15日凌晨4点,直升机一飞冲天。
马红兵补充道:都是第一次坐直升机,很颠簸,与坐拖拉机的感觉差不多。
三
在飞机上颠簸了两个小时,他们成功在汶川漩口镇着陆。
漩口,是汶川受灾最严重的三个小镇之一,尽管在心中把地震的场面刻画了无数次,眼前的一幕依然让他们心悸,一闪即过的绝望和努力掩饰的悲伤交杂出现,鼻子发酸了。
漩口的早晨,树梢上只有几片零星的叶,路上,他们如落叶般沉默。
地裂与山崩使悲情弥漫,鲜血和泪水让慈悲复苏,他们牢记此行的重任:尽医者天职,全力以赴救治病人。
很快,成都市卫生局医疗队、云南武警边防医院医疗队及璇口镇卫生院联合组成的“战地医院”初具雏形。
“战地医院”是在镇卫生院外的空地上临时搭建的一片帐篷,条件简陋,药品匮乏,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照样义无反顾地开始了救援病人的过程。
马红兵的讲述很实在,目睹逝者之惨状,耳闻生者之悲声,无人能将自己置身于灾难之外,人人都感同劫后余生,他质朴的愿望是,最大限度地为挽救每一条生命。
四
来就诊的病人络绎不绝。
病人以骨外伤、压榨伤及脑外伤居多,因为距地震已有三天,病人的伤口不能直接缝合,多以清创和换药为主,即用碘伏消毒,双氧水和生理盐水反复冲洗,并剔除伤口里的坏死组织,很琐碎很耗时间,还有一个“很”,马红兵没说,很累,而且累到直不起腰。
遇到特别严重的病人,则通知救援部队,经紫坪铺水库的水路用冲锋舟转移出去。
我关切地问:每天治疗多少病人?
200左右吧,马红兵回答。
200个病人的工作量,基本上需要医护人员不眠不休了。
他们进驻漩口的第一天,漩口至汶川的道路还没有完全打通,除了先行徒步到达的子弟兵,救援物质何时抵达灾区,谁也没底。而他们带去的水和食物很少,所以大家把水和食物集中发放,万一救援物质短期不到位,这些东西虽杯水车薪,却能救命。
渴了,饿了怎么办?
马红兵告诉我们:一小口水,把嘴唇打湿就行了,再加两块饼干充饥。
好在这样的难捱只维持了两天,5月17日,大量的救援物质送到了漩口镇。
五
马红兵继续着语气平缓的讲述。
在漩口灾区,最困扰他们的不是医疗救援的艰辛,而是关乎自身的吃、喝、拉、撒、睡。
震后的漩口有临时新建的旱厕一间,离“战地医院”有数百米的距离,两个蹲位,数千灾民、解放军及其他救援人员都在这里方便,随时排有很长的队,加之震后集体的饮食习惯改变及水土不调,许多人拉肚子,每天往返数趟,痛苦不堪。
实在等不及了,就去镇医院已经坍塌了一半的厕所解决问题,而漩口危机四伏,大小不等的余震时时来袭,山体滑坡经常发生,石头裹胁着沙土倾泄而下,好不容易冲进山坳下的厕所,还随时可能殒命,所以每一次大小便,都是视死如归。后来就不拘小节了,狂奔到野外,排泄了就行,谢群芳就造孽了,打死要在厕所里方便,就算遭遇不幸,也要正好衣冠,保持尊严,“结缨而死”。
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急诊需要你不定时的起身,而没有急诊了,恶劣的睡眠环境和夜晚的死寂无声,颤栗会沿了肌肤爬行,“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凄凉得很。
六
六个昼夜的奋战,他们救治了1000余名病人。
闲下来的时候,特别想家,想家里的每一位亲人,从前习焉不察的温暖,固执地走进他们心里。
但是,救援工作还在紧张地进行,不能回去。
想起了电影《集结号》中的连长谷子地,飞弹、硝烟,被血肉覆盖的大地,当战斗打到还剩7、8个人时,旁边的战士撒了个善意的谎,对谷子地说:撤吧。谷子地面对四十余具尸体的残肢断臂和毫无胜算的结局,还是选择了坚持。
马红兵憨厚地笑:假如抗震救灾同样的残酷,我们也会留守下去。
七
19日,马红兵和周建文步行3个小时赶往9公里外的映秀镇,为沿途的灾民、子弟兵及各类救援队的勇士们分发预防感冒、腹泻、传染病及伤口感染的药品。
映秀的受灾情况比漩口更为严重,一地狼籍的景象如同人间炼狱,而废墟旁无助的眼眸及废墟下低垂的双手,压迫得让人无法呼吸。
灾民的表情木然,他们几乎不会哭了,像是传说中丢失了泪腺的骆驼,再也找不到释放伤心的出口。
马红兵和周建文站在废墟旁,用手抚摸着残垣断壁的红砖,指尖,依稀感受到了往日的温馨,他们的坚强在这一刻终于分崩离析,泪水抑制不住地流,带丝丝的咸。
满怀仁爱之心谓之慈,广行济困之举为之善。哭吧,亲爱的兄弟,为你们的慈悲为怀,为你们的不辱使命。
八
21日,他们圆满完成了漩口的救援任务,回到成都。
蓬头垢面的马红兵回家了,茁壮的胡须近1公分,他的第一件事是洗澡,洗尽疲惫与污垢,这一洗,足足一个小时,然后剃须,他的妻子及儿子暂时安顿在岳父母家里,他说他要容光焕发地去见他们。
浑身长满红色丘疹的谢群芳更是迫不及待地在医院感染科的值班室洗了个澡,五味杂陈地回家,儿子抱着她,幸福地呢喃:妈妈,我好想你。
周建文的情况未为可知,岳父家的房屋坍塌了,也许他在善后处理。
马红兵讲完了,旁边的覃咏华老师希望我撰文一篇,记录这次不同寻常的经历,恭敬不如从命,我答应了,但是,六个昼夜的东望逝水,西望成灰,再多的浓墨重彩,也是苍白。
长歌当哭,是在痛定思痛之后的。我们不会忘记,那些梦魇一般的死亡数字;我们不会忘记,那些血指刨地的人民卫士;我们不会忘记,那些恪守职责的白衣天使。
相信不久
废墟会开出花朵
罹难同胞的骨
暗暗藏好了磷
交给时间
火燃了
草色在灰烬上
年年葱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