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悲歌
——评吴佳骏的《黄昏的掌纹》
叶立文
(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在当代文学史上,以书写乡村记忆为主旨的散文作品颇为流行。但以如此沉痛哀婉的笔调,叙写自我存在之殇及弃乡情愫的作品却并不多见。尤其是与乡土文学中惯有的怀乡主题相比,《黄昏的掌纹》显然更倾向于对乡村负面因素的书写。一般而言,但凡涉及故乡题材的文学创作,大多具有一种类似的抒情模式:或追忆童年往事的秩趣多姿,或感慨现代文明的功利世俗,或凸显乡村俚事的人情之美……。凡此种种,皆是为了烘托作者对人事风华的深情追忆抑或韶华易老的颓唐感伤,所谓的无尽乡愁亦于焉而起。但此类抒情模式在《黄昏的掌纹》中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作者对乡村生活的痛苦记忆:不论是艰辛劳动对稚嫩身体的严重摧残,还是专制父亲对幼小心灵的无情漠视,抑或弃乡愿念对于自己的百般折磨,都令作者的乡村记忆不堪回首。由此而生的存在之殇,无疑在缠绕作者困顿生命的同时,也涤荡了城里人对于乡村生活的美好想象。就此而言,这篇作品实际上在祛除怀乡散文“故乡”神话的基础上,唱响了一曲深沉痛切、哀戚惆怅的生命悲歌。
在作品中,“我”是一个对于自我存在状况有着敏感体验的青涩少年。尽管“我”并不明了人应当“怎么活”这一事关存在价值与意义的生命难题,但“我”却再清楚不过自己是“如何活”的:沉重的体力劳动和父亲的专制粗暴,都逼迫“我”不得不去正视自己的存在状况。正如文中所言,“我的痛是身躯的,也是心灵的。我躺倒在土堆上,像一个沉默的影子。父母已经回家,整个山地只剩下我一人,独对荒野,和自己颤栗的灵魂。我始终感觉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尽管我的家就座落在前方的山凹里。”显然,造成“我”这种孤独感和被遗弃感的原因,首先来自于乡村生活的刻板和机械,是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禁锢了“我”心灵的自由。但生命的奇妙之处正在于此,当人一旦在外界的压迫下看清楚了自己是“如何活”的,便会生发出一种最为原始的生命本能,即想弄明白人应当“怎么活”这一存在命题。从承受生活的炼狱出发,从考察自我的存在处境入手,“我”逐步从自我的存在之殇中转向了对生命本真状况的追求。尽管“我”尚不完全清楚人应当“怎么活”这一生命难题,但至少“我”能敏锐捕捉到内心的呼唤:“当我每次躺倒的时候,我的耳朵都会聆听到一种声音,在急急地召唤着我,引领我逃离生活着的村庄,穿山越海,翱翔飞奔。这种声音不是来自我的家里,我的父母;更不可能来自我脚下的土地,身后的庄稼……而是来自那许许多多我所看不见的世界。”毫无疑义,这既是一种发自生命本能的自由渴望,也触发了作者冲破存在枷锁的弃乡愿念。
可堪自慰的是,在“我”的身边还有母亲,这位身上沾满了泥土的农村妇女,仅仅凭借自我的人生经验便洞察了生命的真谛,她和“我”之间的谈话,与其说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关爱,毋宁说是一个智者对“我”的警醒,是她告诉“我”:“人这一辈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想法不同,选择的路就不同。走的路不同,活法也就不同。我们选择做一棵树,而你却选择做一只鸟,这都是命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谁,也由不得谁。但最终无论你选择哪种方式求活,都是从泥淖里往外爬,从石头缝里找出口啊!哪一根田坎不是三节烂呢?孩子,你可要当心啊!”母亲充满睿智的话语无疑是一种警告与暗示:人若是安于现状,在机械刻板的乡村生活中自甘沉沦,那么生命的痛苦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平复,但人若执意去追寻自我的生命价值,就不得不承担因此而带来的所有风险,因为母亲的人生经验证明,人的每一种活法“都是从泥淖里往外爬,从石头缝里找出口”,这意味着人对自我本真生命的追求注定会举步维艰。而“我”离乡之后的流浪生活则进一步证明了母亲的睿智——“我”始终漂泊于人生的艰险旅途中,永远都摆脱不掉无家可归的孤独和惶惑,作品也因此成为了一曲哀婉动人的生命悲歌。在这个意义上说,尽管《黄昏的掌纹》在细部描写上充满了诗性意蕴,但却是一部凭借乡村记忆追索生命意义的哲理之作,而文中少年对于存在之殇的深切体验和艰难反抗,无疑会引起大多数读者的强烈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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