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个爱笑的女生叫倩云。座位和小龙仅隔一个过道。她清脆如铃的笑声经常穿越过道而来，大多数同学都对这个女生很鄙视，因为老师经常批评她不学习、违纪。这个在大家看来很放肆的女生却无时不在吸引着小龙的目光。她与安静的小龙形成强烈的对比。她爱看小说，就是那种校园爱情小说，比如可爱淘的，明晓溪的……她在副课课堂上偷看小说，听不懂的课堂上也看。她的学习成绩排在倒数三名之内。有一次，在物理课上，老师正在讲并联电路的模拟题，这个时候，倩云忽然“哈哈”大笑。老师吓了一跳，一看是倩云，就骂道：“神经病！”没收了小说，让倩云面对大家站在讲台下。倩云红着脸，依然笑着。逗得大家哈哈笑。小龙也笑了。老师气得一把撕了小说，摔在她的脸上，她依然在笑，笑着走上讲台，老师急忙后退，以为倩云要打她，因为前段时间南方某个学校刚发生了学生杀老师的事件。她脸色苍白地说：“你要干什么？”倩云笑着不说话，自顾走到讲台另一边取了笤帚和簸箕，扫干净纸屑，然后端着簸箕径自出去了，没有再进来。后来一上物理课她就逃课了。物理老师也不过问。

    小龙就是在那个时候偷偷注意上了倩云。倩云个子偏矮，属于娇小玲珑类型的身材，衣服鲜艳时尚，眼睛有点像小燕子赵薇，眼角和嘴角总是微微含笑，也许她总沉浸在那些浪漫的小说里，所以总显得那么散漫和自在，从不在乎老师的批评、分数与名次。小龙不喜欢那些对分数斤斤计较，遇到老师批评就哭鼻子伤心的女生，她们个个虚荣而且脆弱。

    十六岁的小龙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在心里有了心仪的女生，充满渴望和温暖。他每天希望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他更加希望表现自己，能够让她注意到他明白他的心。喜欢一个人真是奇妙无比，看见她的时候会脸红会心跳，可是她不知道。他偷偷买一些她爱阅读的小说趁人不注意放进她的抽屉里。她每次看到小说都要环顾四周，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希望自己可以勇敢地迎接她的目光，可是每次都在关键时刻，假装看别处。他其实特别想和她的目光交合，然后向她点点头，告诉她，是我送给你的，喜欢吗？

    他和她隔路相望的位置很快就被模拟统考打破了。老师开始按照成绩排座位。小龙排在了第二排，倩云排在最后一排，她的同桌居然是王力，小龙嫉妒的牙痒痒。随着2008年的到来，初三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来到了，各种各样的模拟考试几乎每天都有，老师开始让学生交换批卷。

    有一次，学生交换评数学卷子，小龙居然拿到是倩云的，小龙开心地想，难道真是有缘吗？他把每道题的答案以及思路都写在了考卷上。他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在卷子的留白出写了“祝你快乐”四个字。

    吃晚饭的时候，王力神秘地朝着小龙笑笑。小龙没有理会他。自从那次在一起吃了饭，王力就自作主张地充当了小龙的打饭帮手，他这人就是这样，也不问问小龙愿意不愿意，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小龙心里有点讨厌，可是不想说出来，最起码，自己可以不挤饭，倒也落得清静省事，再说了他毕竟是吴亮的好朋友，看见他小龙就感觉看到了吴亮。

    王力吃完了自己的饭菜又开始吃小龙的。一边吃一边说：“小龙女，嘿嘿，嘿嘿，你小子，呵呵，呵呵。”

    小龙瞥了他一眼：“你在胡说什么？以后你少叫我小龙女。”他鼓足了勇气把语气调整到最粗，他想，倩云一定喜欢真正的男子汉。于是他捏紧拳头在饭桌上狠狠地擂了下。王力似乎被他震慑住了，惊讶地看着他说：“不叫就不叫，干嘛发那么大火？真是的。”现在的小龙特别注意自己的男性形象。尽管这两年韩剧的盛行、快男的风靡校园，奶油小生在女生之中颇受青睐，小龙的俊秀形象也确实被有的女生当做白马王子暗恋，可是他不喜欢那样的形象，他在小时候被欺负的情形，因为软弱被爸爸打的记忆他无法忘记。他几乎没有表露过自己的怨气。现在说出来了，他觉得痛快了许多。

   “呵呵，祝你快乐！”王力朝小龙不怀好意地笑笑。

    小龙惊讶地看王力，像猝不及防被人扒光了衣服，只见王力朝他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笑了。

   “去，给我舀碗汤。”王力白了眼小龙。

    小龙看到王力充满戏谑的目光，忽然很厌恶。

                      

 

                            8

 

    在2008年4月份的地区模拟统考中，小龙考了全校第一名。

    还有两个月就要中考了，班主任范老师把前10名学生的名单发给各科教师，要求教师对这五名学生齐抓共管，要培养出重点高中生，这样就可以摘掉光头的帽子了。吴校长在初三教师座谈会上说，只要保住一个重点高中生，咱明年的生源就可以得到扭转，培养一个重点生，咱们重奖。任课教师反映，最后一排有的学生不学习还捣乱，是不是让回去几个？吴校长思考了下说，没有这样的政策规定，上面反复强调义务教育阶段不允许驱赶学生。这样吧，你们要注意方式方法，抓住违纪学生你可以借此让家长带回去教育，等中考的时候再回校参加考试。说这些的时候吴校长想起了东街学校对自己儿子的处理，心想咱可以学人家东街的先进经验嘛。

    在小龙班级里有两排学生基本不学习。老师发放资料试卷的时候，除了班主任的课外，其余课的试卷他们几乎不要。最让老师头痛的是王力。他经常带着MP4上课。有一次，他居然唱出了声，年轻的女老师气得过去就要拽下来，王力带着耳机听不见老师在说什么，就可着声音吼：“什么？你说什么？”女老师更生气了，一把扯下了他的耳机。结果，王力一把又夺了回来，他一站立，一米八的个子把一米五的老师一下矮了下去，王力居高临下地盯着老师，那眼神仿佛说，我学不懂，别管我，我爸妈都不管我哩？！女老师扔下MP4就走出了教室。前几天，其他班级才发生了学生当众顶撞老师的恶性事件，就要中考了，私底下老师们说，算了，他们能学多少就学多少，别给自己找麻烦，犯不着和他们过不去。但是说归说，该管还是要管，责任呗！

    进入四月底，各科教师都开始收取半年来的资料和试卷费用。王力什么也不要，可是他依然跟家里要了各种资料费。他每天基本不用自己的饭票，只用小龙的。小龙很不高兴，小声嘟囔，咱们各吃各的。王力瞪了他一眼，你个没良心的，想过河拆桥啊？以前的饭菜都是谁给你打的？你是朋友吗？小龙没理会他，心说，谁跟你朋友？王力郑重其事地说：“祝你快乐！”小龙脸一红，就低下了头。倩云的脸就在眼前闪现，倩云已经一周没来了，听说请了长期假，中考直接来参加考试。

   “祝你快乐，呵呵！”当王力再次重复的时候，小龙因为想起倩云而滋生的甜蜜顿时消失了。哥们，我有事情，算我借你的，我可把你当做我的亲密朋友哩。我替你保守秘密，够哥们吧。后天我生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小龙听王力这样说，就有点心软。好吧，你说。

    王力不好意思地说，先把你的资料钱借给我用下，我有急事。

     什么事？我的生活费也快没了，老师要求最迟下周一交全资料费。

    我过十六岁生日，和我以前的朋友聚一聚。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妈妈答应一次给我三个月的抚养费。妈妈以前是对我不好，离婚了对我反而很好，我要什么她都答应。你放心好了，我会还你的。关于我的事情，你也要替我保密啊，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信守承诺，答应的事情要做到。

    好吧。小龙点头，感觉自己很仗义，这就是男子汉的本色。

    班主任的课上，王力在睡觉，其他的课，他就消失了。天亮了才回到宿舍。小龙担心自己的钱，就小心地问，你干什么去啦？王力对着小龙的耳朵说，能干什么，网吧呗！

    一听网吧，小龙的心就不由得哆嗦了下。想起了三年前，因为自己跟着吴亮去网吧，结果失掉了去东街的机会。他对网吧有点向往也有点说不出的恨。

    这天早上第三节课，班主任正在上课，突然，教室门开了。一个高个子男孩子探进头来，大家都齐刷刷地望了过去。小龙心里一热，吴亮！小龙以为吴亮是来找自己，几乎要站起来朝吴亮招手致意，却听到吴亮问：“老师，我是王力的弟弟，我奶奶去世了，我爸爸让我来找我哥回家，我爸爸正在校门口等着。可以请个假吗？”

    班主任赶忙朝着教室最后一排说：“王力，你赶紧回去!”

    王力几乎是奔跑着出去了。

    小龙和王力，他们的爸爸？奶奶去世？小龙晕晕乎乎的，再也听不进去了。

                              9

    由于这个月两个人用的饭票都是小龙的，还没到月半，小龙的饭票就已经快没了，最多可以勉强维持三天。小龙天天盼着王力回来，可是5天5夜了，王力还没回来。这个该死的王力去哪儿啦？小龙有点后悔把钱借给了王力。没有王力的日子，小龙又回到了从前，每次打饭都站一边等，看见没人了，他才低着头过去。因为饭票吃紧了，他只要一个馒头，不吃菜，也不喝汤，吃完了在龙头上接点水喝。他正在龙头边喝水，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叫他，是一个宿舍的同学，声音很急：“小龙小龙，快点回宿舍，有人找！”

是爸妈吗？他们也许知道我吃不上饭，小龙眼圈就红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好想在妈妈的怀里哭。这样想着小龙就加快了脚步。

    当小龙跑进宿舍，准备叫爸妈时，定睛一看，一个陌生女人正坐在王力的床沿上发呆，旁边放着一个大蛋糕。小龙一下就想到了王力。今天正是王力的生日！

    你就是小龙？女人站起来问，脸上有着夸张的笑容。

    是。

    我今天是来给王力过生日的，他，他这些天不在吗？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小龙看了看宿舍里正在午休的同学，他们也在看他，很显然，王力不在学校的事实同学已经告诉她了。

    不知道。小龙摇摇头。

    这个时候，宿舍又进来一个人，一个陌生的男人。那个女人一见就冲上去，歇斯底里地喊：“你还我儿子，你是怎么照顾的，现在儿子不见了，你，你怎么管儿子的——呜呜——”女人蹲坐在地上。

宿舍里午休的学生都被惊醒了，忽地坐起来。小龙退到了墙角，不敢出声。

    那男人一把拉起女人，把她拽到了宿舍外面，听了女人一顿哭诉，就进来把小龙拉了出去。小龙很紧张地贴着墙根，什么也不说。他想起了当初吴亮上网吧时，被爸爸打坏了胳膊腿的情形。他还想起了王力说哥们够朋友就保密的话。他说，我不知道。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没给我说过什么。

    那女人死命地摇着小龙的胳膊说，你说，你说了我们给你钱！

    那男人说，钱钱钱，你只知道钱，都是你钻钱眼了，这个家才这样了！你冲人家孩子发什么疯？儿子是在学校跑的，咱去找学校要人！

    对啊，快。小龙，带我们去见你班主任。小龙被那女人推着往校园走去。小龙感觉自己像个犯人一样，很不情愿地甩了下胳膊。女人赶忙放下了抓在小龙肩膀上的手。到了范老师门口，小龙指了指就回头走了。

    女人使劲拍门，似乎带着气。男人把她推到一边，轻轻敲门。范老师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出来了。

老师，我是王力爸爸。我是王力妈妈。俩人着急地介绍自己。男人白了女人一眼。

    哦，我正要给你们家打电话，王力奶奶出殡的事，不需要王力在家那么长时间吧，马上要中考了，出殡那天回去就可以了，这都第六天啦，也该到校了吧！范老师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什么，什么？王力奶奶出殡？老师，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母亲好好的啊？那男人说。

那女人也呆住了。

    王力弟弟说的，是你让他来找王力回去啊，全班同学都可以作证。范老师迷惑不解地说。

我就是王力一个孩子，他哪来的弟弟？我还是第一次送他来这个学校的时候来过一次。我压根没来学校啊？是哪个王八羔子这么缺德，胡诌冒捏？

    范老师脸红了。生气地说，我说的是当天的事实。请你说话别这样难听。

    我这不是着急吗，我是骂那个冒充王力弟弟的坏孩子。

   “这显然是有预谋的出走。”范老师说着就往外走，“快点报告校长，已经是第六天了，得报案！”

吴校长正在接电话，电话是西凹地学校打来的。接完电话，他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西凹地。吴亮啊吴亮，你学不下就学不下，你就乖乖在那儿熬到中考结束，不上高中就不上，我依你，你怎么就撒谎咒你爷爷死？你个败家子你去哪儿啦？吴校长想起了打坏儿子胳膊腿的情形，就扑簌簌地落泪了。亮儿，你只要回来了，爸不再逼你学习了，不一定非得上高中，非得上大学……

当吴校长听了范老师的报告，颓然坐在椅子上，无力地说，快点报案，一起报……我儿子也失踪几天了……

    小龙坐在教室里魂不守舍。什么也看不进去，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担心的是吴亮。吴亮，你在哪儿？王力，都是你，因为你的生日，害得我没了生活费，害得连累吴亮……小龙记得看过一张关于未成年人出走的资料，资料里例举的事例让小龙害怕：有的孩子出走后到处流浪，生活无依无靠，饥寒交迫，处于惊恐和不安之中；有的出走的孩子，在身无分文、吃住无着落时，结伙壮胆、为了生活铤而走险，参加偷盗、打架、抢劫等犯罪活动也时有发生；还有的会落入坏人的手里，甚至被不法分子割去了肾脏等器官，造成终生残疾……

    第七天过去了、第八天过去了，依然没有消息。外面已经有了孩子死亡的谣传。学校门前每天集聚许多家长接送孩子上下学。小龙看到吴校长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吴亮的妈妈也已经住进了医院，小龙村里的乡亲也都帮忙在网吧找寻失踪的孩子。小龙的爸妈也到学校看望了吴校长，顺便给小龙送了夏天的衣服和生活费，小龙妈看着消瘦的儿子，反复说小龙啊，好好学习，千万不要出校门，要什么你打吴叔叔的电话，我们给你马上就送来。

    小龙吃无味，睡无眠，学不进。他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吴校长他知道的一切……

 

                               10

    由于对朋友的担心，小龙连续三个晚上失眠。他一闭眼就会产生各种幻觉，有吴亮流浪街头乞讨的，有王力被坏人害死的，有被割去器官的……他感觉窒息，想出去大喊。第十天的时候，老师同学的心情都很低落。小龙没有吃东西。一想起吴亮他就流眼泪。他终于把他知道的情况都告诉给了班主任范老师。范老师迅速联系了在外面寻找孩子的吴校长，并和警方取得联系，在警察和范老师的陪同下，小龙在网吧开始上网。范老师帮助小龙上了QQ，这个QQ号还是三年之前，吴亮带小龙去城里玩时申请的，网名是“白眉大侠”，尽管因为那次进网吧，小龙失去了去东街的机会，可是小龙没有怨过吴亮。吴亮的网名是“齐天大圣”。

    吴亮的QQ是灰色的，不在线。小龙在范老师的引导下给吴亮留言：“我是小龙，还好吗？我想你。”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对方没有回应。那么他们会在哪儿？小龙茫然自问。范老师说他们没有多少钱，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网吧。在他们失踪的第十天晚上，“齐天大圣”的头像开始闪烁了，小龙很快发去信息：“是吴亮吗？看见我的留言了吗？快告诉我你在哪儿？我想你。”小龙发去一个哭泣的表情。但是等了很久，对方没有回复。范老师示意小龙到旁边坐，他坐在电脑前开始和“齐天大圣”交流。

    白眉大侠：你妈妈住院了，非常严重。你快回家。

    对方发了一个流泪的表情就离线了。

    警察向范老师发了一个成功的手势，说可以了，可以查出ID地址了。太原城郊蓝带网吧。

 

    王力和吴亮回来了。他们被各自的学校劝退了。

    王力被他爸爸带走的时候，他狠狠地剜了一眼小龙，他故意放慢脚步，等他爸爸走出了宿舍，他凑近小龙的耳朵说，你个叛徒！小龙说，我的钱，你还我钱！王力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星期之后，吴亮被他爸爸安排在小龙所在的班级学习，吴校长私底下叮嘱小龙，你把吴亮看紧点，吴亮有什么动向立即告诉我。无论如何他得初中毕业，毕业了让他学点技术，不指望他上高中了。现在，学校有个省级三好学生的名额给你，中考可以加五分。今年重点高中实行定向制度，咱们学校只有一个名额，你只要可以考到第一名，分数达到基本线，就可以被重点高中录取。

    教室后面的黑板上中考倒计时显示17天。小龙负责每天改变时间。紧张的模拟测试每天都在进行。每天晚自习课下了，各科老师都会轮流叫小龙做题。

    今天晚上回到宿舍，已经很累了，小龙没有洗脸洗脚，打算直接上床休息，可是他的被褥不见了。他以为自己晒在外面了，就赶紧跑到校园里找，可是什么也没有，他记得自己也没晒啊？他想问同学，可是大家已经睡了。因为是夏天，可以将就，他就躺在光床板上凑合了一个晚上。

    周一下午放学之后，小龙买了张凉席。刚到校门口，就碰见了王力。王力一把躲过凉席，就踩在了脚下。小龙说：“你这是干什么？”王力冷着脸说：“你，你这个汉奸，叛徒！坏了我的事情。你做人不仗义！你不替我保密还整我，我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这个叛徒告的密。我打算在外面最少待一个月，只有他们足够伤心的时候，才可以满足我的所有条件，我才可以凯旋归来，你这个该死的汉奸，让我的计划全泡汤了。现在我爸爸妈妈一分钱都不给我了，我被爸爸‘软禁’了。”他说着就朝小龙的脸打来，小龙一闪，王力扑了个空，撞在了地上。他爬起来，推倒小龙，骑在小龙的身上，两只拳头在小龙身上一阵乱打。

    他打累了，站在一边抽烟，小龙爬起来说：“你还我钱，你说话要算数！”

   “呸，你还有脸要钱？那是我给你打饭挣的，你当我是你奴隶？先问你自己说话算数吗？”

   “可是，你以前没这样说，你是说借我的，你说你妈给了你钱你就还我的！”

   “有借条吗？没吧？你少跟我要钱，那是我应得的，是你欠我的！”

    王力正要踹小龙，看见有学生过来，他就溜了。

    周三下午放学后，小龙在饭厅门口的报栏一边读报纸，一边等人少了去打饭。忽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王力。他厌恶地转头继续看报纸。

   “小龙女，少跟我来这套，我需要钱，你周四晚上给我准备50元钱，咱们宿舍见。你要不给，我就当众宣传你和倩云的事情。你知道倩云是为啥回家的吗？是范老师！他怕倩云影响你的前程，劝说她回家复习。你小子，是老师的心尖尖，我们都是没人理会的狗屎。你个娘娘腔，也配喜欢女生？我呸！”

小龙的嘴唇都被牙齿咬破了，可是他忍着。他的拳头捏得“咯咯”响。

   “现在，我谁都不信，只信这个！”王力说着晃了晃拳头。

    第一节晚自习课间休息时，小龙悄声问吴亮：“你可以借我50元钱吗？我下周还你！”

吴亮尴尬地说：“小龙，你知道我爸看我很紧，吃住都在爸爸的房间里，爸爸不给我一分钱，交资料费都是他自个给老师，他怕我去网吧，根本不让我沾钱。你要那么多，有什么事情吗？”

   “没，是我以前借同学的钱，他急用。”

   “那你跟范老师借，要不跟我爸借？”

   “哦，不，不啦。别告诉你爸，不然他会告诉我爸的，我爸又要担心了。”

  “嗯。我知道。”

 

                                  11

    从教室出来的那一刻，小龙就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当他看见吴校长时，回家的念头就更加强烈了。今天晚上他想睡在爸妈的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被妈妈哼着儿歌轻轻拍着睡去。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没出息的想法，自从记事以来，内向害羞的小龙就从来没有在妈妈的怀里撒过姣。

    今天就是周四了。

    整个一天，小龙觉得心神不宁。

    今天晚上，他得面对王力。没有钱，王力会怎样？也许，他有事情来不了呢，也许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总之，今天晚上，像过去的任何一个平凡的夜晚一样，都会悄然过去。自己又何必这样紧张？小龙想起今天政治课堂上学习的内容，世界上90%的烦恼都是自己想像出来的，其实几乎没有什么会真正发生，所谓的忧愁烦恼都是自己想出来恐吓自己的。既然这样，那就别想了。小龙没有胃口吃东西，他看见吴校长出了校门，他也无意识地跟出了校门。

    出校门一直往南，就是涑水河，涑水河两岸原本是无边无垠的芦苇。这条河以及河岸的芦苇，一直穿越了整个南镇乡，小龙的家就在涑水河南。

他站在涑水桥上，看到的是荒凉的盐碱滩，河水已经断流，原来的水面变成了裸露干裂沙地。很多地方干脆成了垃圾场，附近一个造纸厂正在排放难闻的气味，小龙一阵恶心，急忙捂住了鼻子和嘴巴。有几处荷塘，荷花开得正艳。荷塘周围是散落的稀疏的芦苇，在六月的热风里起伏，他想起了童年的芦苇荡。那些芦苇几乎躺倒在地，然后又起来，柔韧而富有弹性，他曾经把自己想像成一根芦苇，被人打倒然后又重新站立起来。这些风中的芦苇不是你压倒它就是它压倒你。小龙把那根低下去的芦苇当做自己，把那批压倒自己的芦苇当做王力，当风再次来临时，小龙的芦苇终于压倒了王力的芦苇。小龙舒了口气。欧耶，他给了自己一个胜利的手势。

    他摘了几片苇叶，熟练地折了几下，开始吹很久都没有碰过的芦笛，今年这是第一次吹芦笛，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有到过田野，除了偶尔匆忙回家大部分时间就在校园。他背靠着桥墩，身后是血色黄昏，芦苇像熏染成了红色。他坐在还有余热的水泥桥板上，嘴唇轻轻接触芦笛，声声悦耳的鸟鸣就回荡在傍晚的芦苇荡：“咕咕——咕咕”“啾啾——啾啾”……有的轻快，有的沉重，有的像吵嘴，有的像打架……

    恍惚之中，奶奶颤悠悠地向他走来。他太想奶奶了，小时候，爸爸妈妈忙，他是在奶奶的怀里长大的，奶奶是在做饭的时候，癫痫病突发去世的，从地里干活回来的爸妈发现的时候，奶奶的脸已经被柴火烧焦了。他还没来得及孝顺奶奶呢。小的时候，出门过河还没有这样的大桥，只是由五根木棒组成的“木桥”，桥上铺了几块木板。那时候，奶奶经常背着他过河去对岸的老舅家。每次过桥的时候，奶奶都会问，小龙啊，长大了背奶奶过河吗？小龙就会说，背！奶奶去世的时候，小龙十一岁，最后一次过河，是小龙搀扶着奶奶，奶奶说，小龙啊，奶奶这次去了，不知道还有下次吗？小龙当时正在看桥下的一只青蛙，就没在意奶奶的话，奶奶叹气的样子，小龙至今都难以忘怀，他后悔没听奶奶说话。下周二小龙就要过十六岁的生日了，小龙伸了伸胳膊，心想，我可以背得起奶奶了。奶奶，您看看小龙长壮实了吗？小龙的眼睛就潮湿了。

    一直想做个真正的男子汉，粗声说话，用力抵挡拳头，可是说话被称为娘娘腔，胳膊无力。他忽然鼻子就发酸了。他看见了那个隐藏在自己心里的小龙，那个柔弱的小孩子，正蜷缩在一株芦苇下，哭泣、叹息……我记得小时候因为受欺负被爸爸打的情形，我从此没有哭着回家，不是因为自己打败了他们，而是因为我总是一个人躲在芦苇荡里，哭够了擦干眼泪才回家。当我学着爸爸要做一个男子汉时，又被一个猝不及防的巴掌打回了原地。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吴亮最后不是回来了吗？王力不也回来了吗？而且因为逃学出走，他的爸爸妈妈断了他的费用，所以我发现，我们什么也不能够做，要想长大就只有一个硬道理，那就是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我要考上重点高中，看看还有谁敢歧视我笑我娘娘腔，谁还敢叫我“小龙女”？王力，你相信拳头，我相信分数！王力，思想家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人有多少知识，就有多少力量，知识和力量是成正比的。拳头在知识面前不过是鸡蛋碰石头而已。

    王力，你不过是一个是非不明的傻鸡蛋，是纸老虎，你除了欺负弱小你还有什么？你一无所有，你连爸爸妈妈都没了（有也等于没有）！这个世界最可怜的不是我小龙，是你王力！你在我面前逞能什么？我不理会你，你别以为我怕你。王力，你听好了，我是小龙，我是龙！

    小龙最后鼓足了气吹了一个特长音，然后走下了桥头。

    小龙经过一个文具店时，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进去。他要买东西，老板说他什么，他情绪激动地与老板争执了一会，出门时，听见老板在他身后叮嘱什么，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嗯嗯”地答应着。

    晚自习下了，小龙没有去宿舍，吴亮要小龙陪自己睡觉，因为爸爸今晚回家了，他想和小龙好好聊聊，再说，还有几道物理题不会做，顺便让小龙辅导辅导落下的功课。

    小龙愉快地答应了。这样的话，今晚就可以绕过王力了，其实有很多事情，只要绕过就过去了，没必要非得面对。小龙安慰自己。其实今晚我本来是想回家的。刚才在外面，沿着涑水河往东，一直再走三里，也就到家了。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已经睡在家里的土炕上啦。

    吴亮说，你想得美，我也想回家哩，都两个星期没回家啦。不过再熬几天，就中考了，那就可以回家好好休息啦。小龙，我坚决不上高中了，我打算学点什么，你说我学什么好？计算机，电子维修还是电焊？

    我也不知道，看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的社会不一定需要，还是学点社会需要的，能够就业的吧。我爸爸也不容易，我妈有病。我不想让爸爸为我操心了，爸爸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得，其实我懂得。

    嗯，我知道。

    辅导完吴亮的作业，他们打算睡觉。吴亮正要拉灯，小龙说，我到宿舍看看，王力说今天晚上要找我。

    啥事？

    没事。

    小龙，我一个人睡不着，你早点过来，我等你。

    小龙起来，背起书包。他回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还差10分钟就凌晨了，也许王力等不着已经走了呢，也许压根就没来。吴亮，你别等，太晚了我就不过来啦。

    小龙来到宿舍时，王力正坐在小龙的床铺上，一看见小龙，他就跳了下来，在小龙面前伸出手，拿来！

 小龙笑了笑，想起了“知识就是力量”的名言，然后他感觉自己变成了超人，他轻蔑地说，应该是谁给谁啊？你搞清楚再伸手！小龙觉得自己的声音足够粗，如果爸爸此时此刻在这里，一定会说，我儿子是个男子汉！儿子，给他几下，看他狗日的还狂！

  此时，宿舍里的同学几乎都被吵醒了。他们一个个用被单裹着身子，像没睡醒似的看着他俩。

    大家还记得倩云吗？我今天给大家说个秘密哈，“祝你快乐”哈哈……

小龙的胳膊还没抡起来，就被王力一拳头打破了鼻子，鼻血顺着小龙的脸和衣襟就流下来。

小龙用手抹了把鼻子，狂喊着向王力冲过去。王力一脚就踹向了小龙的裆部。这回我就成全你当个真正的小龙女，哈哈！

    小龙哀叫了一声，左手捂着档部，右手从书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闭着眼睛发疯地叫喊着向王力刺了过去，黑暗之中，他好像又看见了十三岁时，厕所里那个男人和那个丑陋的东西，他一阵呕吐，就用力刺了过去，他听见了血管崩裂的声音。之前，他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小龙，不要啊！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他听见一声声尖叫。就晕了过去。

    “吴亮，吴亮！”是范老师的声音。

    小龙猛然清醒了，睁开眼，他看见了倒在血泊之中已经不省人事的吴亮。他光膀子穿着一条短裤，左大腿正在喷血……

    范老师一边协助校医紧急包扎伤口，一边拨打120，血透过绑带喷涌而出，校医颤抖着双手，摇头说，刺破了大腿动脉，血无法控制，快，快……

    小龙哽咽着想喊一个人的名字，可是嗓子被什么卡住了，身体失重，他飞了起来，就像深秋的芦花漫天飞舞，伴随着芦笛声声，穿过风，越过芦苇，涉水而来……

                                                     （全文结束）

                                                          2008-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