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笛声声
赵爱玲
“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是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
—— 帕斯卡儿
1
化学老师在黑板上列方程式,师小龙心不在焉地扭头望窗外。知了叫得他心烦。他瞥见坐在窗口的吴亮对着他笑,最近小龙经常烦躁不安,不过一看到吴亮他就会安静下来。此刻,就连那些知了的聒吵也变成了动听的芦笛声。一想到芦笛他就感觉浑身舒坦了许多,再过两天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是小龙的生日,不过他在乎的倒不是生日本身,而是与端午节相关的事物。
在小龙的记忆里,一到端午节前夕,家乡人就忙活起来,因为家乡的芦苇滩呗。不过,此芦苇已非彼芦苇了,这是后话。
小龙的家乡焦山峪村在芦笛县焦山脚下,涑水河岸。焦山是中条山的支脉,涑水是汾河的支流,那里有晋南最大的芦苇荡,蜿蜒500里。因为当地以出口苇席著称,又因民间代代流传一种叫芦笛的艺术,芦笛县因此得名。
每年阴历端午节前后,芦苇就长出了细长的叶子,各家大人就带着孩子到自家芦苇地摘苇叶。女人在家择苇叶、蒸精米,包粽子,男人则带着孩子把剩余的苇叶拿到集市上卖。那个时候,最开心的是孩子,可以自己卖苇叶挣钱。所以一到四月末,孩子们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像盼过年一样盼着端午节。儿时,小龙和吴亮是最要好的玩伴,他们经常结伴摘苇叶卖,小龙生性腼腆,从不吆喝,用一片苇叶折几下,然后放在嘴边鼓着腮帮子吹,悠扬的曲子引得路人围观欣赏,因此他的苇叶卖得很快,后来两人干脆分工,一个专摘一个专卖。劳动所得一半上交给双方家长,其余归自己支配。他们会到集市的饭摊上吃碗凉皮喝碗醪糟,然后再到芦苇荡里捉几只黄鳝。回家的路上,小龙用芦笛吹奏各种小鸟的叫声,他最爱吹布谷鸟的叫声:“咕咕——咕咕——”每当这个时候,大人们就下意识地抬头看天空,口中念叨着,怎么不到时令,布谷鸟就叫啦?傻鸟!小龙捂着肚子就笑开了。
“师小龙!”化学老师厉声喝道。
小龙赶忙收住笑,但还是笑出了声。原本严肃的教室里忽然发出一阵哄笑,有的学生趁机伸懒腰、打呵欠、扔纸团……
下午放学后,师小龙走出教室,一眼望见马路上的吴校长(吴校长是吴亮的爸爸),眼看着校长就要往校门口走了,小龙忽然紧追了几步。听见背后急促的脚步声,校长回头。有事吗,小龙?小龙脸一红,低头站住了。校长和小龙是一个村的,去年还做过他的语文老师,这个学期刚上任校长职务。校长名叫吴博文,在村里小龙管他叫吴叔叔,在学校里他让小龙在公开场合称呼他吴老师,说是为了避嫌,方便一视同仁地管理学生。小龙的喉咙动了下,他正在犹豫着该怎样称呼校长。吴校长?吴老师?现在没有其他人在场,应该不算公开场合吧。“吴叔叔”三个字从小龙心里刚要到嘴边,忽然从旁边走过一群嘻嘻哈哈打饭的学生,小龙的喉结动了动,等学生走远了,“吴……”小龙刚说了个姓,只见班主任范老师拎着茶壶过来了,吴校长你这是要出去啊?是啊,你嫂子来电话说今个晚上轮上家里浇地了,她一个人顾不来,我得回去。哦,那你早点回去,天就要黑了。吴校长拍了拍小龙的头说,范老师啊,我侄子可交给你啦,好好抓抓,争取能考上重点高中。范老师看了一眼小龙,小龙脸一红急忙低下了头。范老师说那是那是,小龙是咱的重点生嘛。小龙,你快吃饭去,待会还要上晚自习。
小龙,我回家去,你要捎啥吗?小龙一直暗淡的眼光忽然发亮,吴伯伯,哦不,吴校长,我也想回家。这孩子,再过两周就初中毕业啦,还那么恋家,今天周四了,还有两天就星期天了,再等两天,哈哈。范老师,有啥事给我打电话。范老师笑着说,吴校长,你就放心回去吧。
2
小龙是芦笛县南镇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他们村的学生其实一般都不上南镇初中,按说属于南镇乡的学生根据就近入学的规定,都应该上南镇初中的,可是本乡的初中因为近几年升学率不高,再加上学校纪律松弛,导致学生大量流失。本乡里的孩子但凡家长有点关系的都送到外头学校了,有硬关系的送到东街中学了。
东街中学的前身是芦笛二中。芦笛一中是本县重点高中,芦笛二中原先也是一所高中,在2002年的时候整改成了初中。因为有一年理科只考了三个本科,文科居然码了光头,后来生源就成了问题,达不到一中成绩的边沿生因付不起议价的高额费用,大都去了外地,来到二中的学生成绩偏低,由于高考不出成绩,优秀的教师有的被高薪聘进了私立高中,有的干脆调走。那些年轻的教师,仅把这里当作工作中转站,对待学生比较心浮气躁,缺乏足够的耐心和责任感,要么放任,要么简单粗暴。有个班级在课堂上师生之间居然发生厮打。在高考前夕,有的班级几乎出现了老师在上面上课,下面没几个学生的尴尬局面。最终造成严重社会不良影响的是一个刑事案件。一个年轻的已婚男教师和一个女生发生师生恋,女生以怀孕为由逼男教师离婚,男教师失手致死女生。事发之后,尽管责任人以及校长都受到了相应的处罚,但是生源问题和师资流失的形势却更加严峻,在县政府和教育局的通力协作下,学校进行严格整改,与城区一初中资源整合之后成立一所新中学——东街中学,学校包括初中部和高中部,本校的初中生直升高中,这样初步解决了生源问题。新学校能否在困境之中得到家长和学生的认可,成为全市教育的焦点,新校长一方面聘请名师,一方面实行以教学成绩为核心的教师奖惩末位淘汰制度。第一年淘汰了三名教师,责令一个月调离本校。职称评定打破原来的论资排辈,严格以每年四次的教学成绩为主要依据。结果是东街中学第一年中考就有20名达省重点高中线。至今已经连续三年蝉联了全市第一。如今已经形成了学生以上东街为荣,教师以工作在东街为耀的良行循环。
用村民的话说就是只要孩子是块学习的料,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孩子到好学校上学。小龙小学毕业之后,他爸爸师可琅就为小龙上初中的事情发愁了。在田间地头歇息,乡邻之间打招呼时,师可琅就问人家,你孩子初中打算在哪上?有的说,反正不去南镇,不出成绩吧还乱!有的说当然想去东街啦,今年全县中考第一名就在东街!有的说在东街,那上课真格地是一节课顶南镇三节课都不差哩,啥,你不信?不信你就问问我儿子!邻居老王却很不以为然地说,一块石头搁哪也是块石头,长不出豆芽来,我儿子就在南镇上的学,照样考上了重点大学,重点中学的学生考不上大学的还一个个哩,学下学不下全在孩子自个上心哩,管学校个屁事,有钱没出花,烧的!你是有关系还是有钱?上东街要收借读费,你不知道?能听他们瞎胡掰。
这样听来听去,师可琅就没了主张。
3
师可琅家四代单传,他父母四十岁才有了他,为了好养活,给他取了最贱的小名“屎壳郎”,到了小学一年级,老师根据谐音给他取了现在的名字。师可琅的老婆石榴生了三个女娃才有了小龙,三女儿刚落地就送了人,每当儿时的小龙不乖,石榴就拍拍小龙的屁股说,小龙啊,为了你,把你三姐给了人,你一人顶俩人哩。你可不能成虫子,你得是条龙。长大点的小龙问,人咋个成龙啊?石榴就充满憧憬地说,龙啊,就是考上大学,知道不?我的小龙!幼儿的小龙长相非常俊秀,都说好俊啊,小帅哥!可是长大了的小龙就没人夸赞了,看见的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十三岁的小龙高挑瘦弱,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为此他没少挨爸爸脚踹。可是我没有故意啊,他哭着说。无论他爸爸怎样纠正,走路的姿势一直纠正不过来。特别是他的嗓音,那种孩童的音质一直没变,奶声奶气的,也就是所谓的娘娘腔吧。他爸爸经常禁不住脱了他的裤子摸他的生殖器,看有没有问题。两个蛋蛋鼓鼓的,没问题啊。
小学生的小龙经常被人欺负了哭着回家。一天,爸爸生气了就朝着小龙俊秀的脸使劲打,小龙摸着嘴角的血抽泣着。他爸爸就说,小龙,看见了吗,你要是我儿子你就这样教训那帮王八羔子,说着就又给了小龙一个响亮的耳光。“屎壳郎,娃在外头受了委屈,你不给娃撑腰也就算啦,你,你是打日本鬼子啊,你个天煞的……”师可琅觉得老婆当着孩子面给他难看,就愤愤地骂道,都是你给惯的,我在教孩子学做男人,你别给我添乱了,一边去!师可琅一推,石榴就摔倒在地,头撞了墙,石榴咧嘴摸着肿包的额头,一骨碌起身和师可琅厮打起来。小龙趁机溜了。
小龙憎恨那些欺负他的野蛮男生,但是他无力反抗,别说是教训就是朝着那帮男生骂,也会因为娘娘腔招来变本加厉的嘲笑。为了不挨爸爸打,他选择了在外面哭够了再回家。
他一个人跑到村边的芦苇荡边,坐在高高的河堤上,一边抽泣一边看风中起起伏伏的芦苇,风大的时候,路边的芦苇几乎弯腰倒地,小龙仿佛看到一个人行将摔倒,禁不住屏住呼吸,当芦苇再次站起来时,他终于松了口气。他过去用手摸摸那根芦苇,然后他看见了自己——
一根芦苇,在风中摇摇晃晃,不是被这根芦苇撞了下,就是被那几根芦苇挤压了……他叫喊着奔跑着扑向一大片排山倒海压向他的芦苇,然后迎面躺在被自己征服的芦苇上。他尽力调整着呼吸,慢慢安静下来。蔚蓝的天空,一片片流云飘过,阳光透过苇叶斑驳地洒下一地金色的鳞片,像小金鱼在芦苇丛间游弋。小鸟在芦苇间自由穿梭,“啾啾”地鸣叫着……小龙摘片苇叶卷成芦笛,模仿小鸟的叫声:“喳喳”、“
啁啾”、“ 呖呖”、“ 咕咕”、“ 啾啾”……
芦笛声声吸引了数不清的麻雀、燕子、布谷鸟……它们一古脑地“呼啦啦”地飞来了,围着小龙唱歌,在芦苇上跳来蹦去。小龙像国王一样被小鸟簇拥起来。
后来,小龙再没有哭着回来过。
一天晚上,师可琅在被窝里对石榴说,咱儿子长本事啦,我那几个巴掌打得值,还真是老祖宗说得在理,那叫什么来着?对,不打不成材。石榴红着脸说,是,你打的好,现在才感觉到当初多亏是你教的,要是听了我的,还不知道让娃受多大委屈哩。以后孩子的事还是你来教育,不过,哎,就是方式让人接受不了,像割肉一样生疼,孩子到底不是从你身上掉的肉,那样子教娃我可下不了手。师可琅说,石榴,啥都要付出代价,古话说得好,“人善被人骑”,咱师家算上小龙就四代单传了,没有自家人,势单力薄,老一代人都是叫咱凡事忍着,安然就行。我爷爷,我爹,我,三代人都是怎么过来的?我们师家的历史,用一个字可以概括,就是一个“忍”字。咱不像人家,家族男丁兴旺,吆喝一声,背后就可以站出一大片,那真格叫威风!石榴,不怕人笑,小龙在外面敢惹事,我乐意去给人家赔礼道歉。石榴叹了口气,可咱小龙就是个本分老实娃,咱就这么一个根,我可不希望他惹啥事,你个乌鸦嘴,呸!只要安生我就知足了。正爬在石榴身上的师可琅一听老婆的话,立马就泄了,他气鼓鼓地给了老婆一个背,我这一通话权当放屁啦。老婆一生气也背对背了,哼,我说错啦?我就知道我娃惹事,我在家担惊受怕哩,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孩子不是你生的!
师可琅不吭气。
老婆感觉自己占了理声音明显就高起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你啥本事你清楚,自个做不到就别逼我娃。”
当时,十三岁的小龙还没睡着。他不大懂得父母的话,可是他隐约辨别出妈妈是向着他护着他的。他在被窝里正捂着自己柔软的小鸡鸡,想着多年以前在一个僻静的公厕里遇到的事情。他进去的时候,看见有个穿蓝色西装的男人正握着下体的东西把玩,小龙好奇地看着他,当那人从快感中回过神来忽然发现了小龙,下意识地扯下衣服遮盖。小龙正要解裤子小便时,突然被那男人扯着耳朵拉到胯下,于是他再次看见了那个丑陋的东西,他被强迫去舔……否则,他被恐吓扔进茅池。从那以后,小龙对自己所属的男性群体有了疏离感。他一般不参加男生的活动,尤其比如打闹、奔跑、大声叫喊……他喜欢远远地坐着,看女生跳皮筋、踢沙包……有时候,他自己玩玻璃弹子,踢毽子。很多的时候,当别人笑话他娘娘腔,当顽皮的男生冷不防来摸他的裆部时,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耻辱,他在心里喊,我操你全家!
用小学老师的话说,小龙是个乖娃,是个考大学的料。小学毕业的时候,他的学习成绩是全乡第一名。
眼看着其他孩子都有了选择要去的学校,师可琅心急如焚,四处托人找关系想把孩子送进县城或者东街,正当师可琅苦于没关系时,有个家在邻村的自称胡老师的东街中学的女老师主动登门了。她说听说小龙学习好,我可以把小龙送进东街,按插在自己的班里。师可琅说有这样的好事,那敢情好,我替小龙谢谢老师。女老师急忙说,先别谢我,听我把话说清楚,你听说过吗,服务区之外的学生上东街比上大学都难。严格按照户口本录取,去年教育局副局长介绍的关系户都没能进来,我现在私底下争取到一个名额,这个孩子要到外地上学,你孩子可以用这个孩子的名字报到,进来之后,我设法改名。那好,太谢谢你了。女老师示意他不要激动,继续说这个名额有条件,要出2000元。啥?2000!?师可琅心说,我土地上一年的收成都不及啊。女老师说,等我把话说玩,听说你孩子学习好,只要一年四次考试都在年级前三名,我就退还你2000元。师可琅这下可为难了。那,你说年级到底有多少学生?1500名。啥?1500学生!?师可琅寻思,这就难啦,小龙这次考了第一,也就是这一次,谁能保证四次都行?师可琅没说不,也没说行,只说和老婆孩子商量下,到时我给你回话。女老师留了姓名电话,临走时叮嘱,我只等你三天时间,需要这个名额的人多了。还有,咱提前把话说清楚,这2000元不打数据。
4
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商量小龙上学的事情。
小龙,你想上什么学校?
不知道。
是南镇还是东街?
废话,谁不愿意去东街?石榴瞥了一眼师可琅。
你闭嘴,我让小龙自己做选择。
不晓得。小龙心说我想去东街,你能让我去?
你能保证在1500人当中一年四次考年级前三名吗?
小龙瞅瞅爸爸,心说你当我是天才啊,摇头说,不能,这跟去东街有啥关系嘛?
小龙啊,你能保证就可以上东街。不能保证就得交2000元借读费。就这想去的人还多哩,有多少人给钱还进不去哩,小龙,现在胡老师给咱争取了一个名额,抛开钱不说,你说,你到底想去吗?
想。小龙早就听同学说过东街了,在老师同学家长看来,进了东街几乎就等于进了大学。
大不了就是2000块嘛。师可琅拍了下桌子。石榴扯了下师可琅的衣角,说得轻巧,2000也得咱拼死拼活忙一年的。师可琅瞪了石榴一眼,头发长见识短。干啥不付出代价?石榴白了他一眼,动不动就代价,不爱听。师可琅嫌恶地说,你一边去,我跟小龙说,跟你说了吗?
小龙没料到爸爸会这样重视自己的意见。一直以来,做什么决定都是大人说了算,他从来都是照着做,今个爸爸用这样的口气和自己商量一件事情,这样尊重自己的决定,是因为自己不是小孩子了,爸爸将自己当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小龙这样想着,脸上就活泛起来,话也多了。他给爸妈保证以后到了东街会怎样怎样努力,将来要考重点大学,要接爸妈到城市去享福。小龙有说有笑的一会功夫说了很多话……
石榴听得直抹眼泪,既然小龙决定了,那就这样定了。师可琅点点头,心生一种砸锅卖铁的悲壮感,他郑重地说该花钱的地就得花,钱要花在刀刃上。
这两天,小龙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男孩子了,这不是废话嘛,人家小龙本来就是个男孩子。说“真正”是指小龙开始和男生疯玩了,每次回到家都是灰头土脸的。吃饭的时候话也明显多了,和爸妈主动讲他们怎么玩,还说以后他去了城里的学校,就很少见到他们了,现在觉得他们格外亲,就连以前欺负过自己的男生,他也觉得很可爱。他不仅爱说了而且饭量也大了,吃了一碗,就学着爸爸的样子把碗“咚”地一声顿在桌子上,妈,今天的饭好香,再来一碗!
听听我儿,都会夸人了,听听这声音,要多男生有多男生。石榴做午饭的时候,一直回味着小龙说过的话,她又兴奋又感动,还不时扯下衣角抹眼泪,她是真的高兴啊。今天一大早,小龙向他要了20块,说是要和伙伴们一起去城里买学习用品,顺便逛逛。石榴一高兴就说去吧去吧,村口有直达车,2块钱的路费,早点回来。我娃终于会花钱了,她高兴啊。以前小龙身上带5毛钱也花不出去,就是丢了也不知道花掉。气得石榴在心里直骂:没出息!
吃午饭的时候,小龙还没回来。石榴说他身上带着钱饿不着。师可琅说,娃自小不会花钱,你不记得那次老师带着孩子郊游,不是饿了一天也没花钱吗?
你不看咱娃长大啦。石榴推了下师可琅,理直气壮(她感觉小龙已经迈进大学了)地说,既然已经决定去东街了,你下午就给胡老师回话去。
夫妻俩正说着话,有人进来了。
5
来人是吴博文。
“博文!”师可琅示意石榴赶紧拿酒,自己先给吴博文摆筷子,“今天咱哥俩喝两杯。”
“听说小龙考了联区第一,祝贺祝贺!小龙呢?”吴博文环视了下房间。
“他和几个孩子去城里玩了,你俩说说话,我再炒俩菜!”
你看,自个人,别麻烦。博文说着就往嘴里夹了口菜。
吴博文和师可琅是高中同学,都是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他俩高中毕业都落榜了,吴博文的舅舅在县教育局工作,在舅舅的安排下,吴博文先是在小学做民办教师,后来转正进了中学,五年前调进南镇初中教语文。
你打算让小龙去哪上学?
东街。
看不出来,你活动力不简单啊。下回你帮我活动活动当校长去。吴博文笑着看师可琅不像是开玩笑,这么说是真的啊?
真的,下午我就给胡老师回话去。
胡老师?
哦。是这样……师可琅把胡老师的意思给吴博文详细说了。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师可琅不解。
拉学生呗。东街今年中考全县第一名的考生就是从咱南镇中学初二年级拉过去的。我就知道他们盯的是各联区的第一名学生。私立学校这样做,没想到市直学校也这种做派!2000块,国家不让乱收费,他们就不开数据,来暗的,也不怕犯法?
博文,这话你可在外面说不得,是我愿意掏,人家又没逼我。
你以为到哪儿只花2000块?还得交书本费。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东街是市直中学,服务区只限于市直机关单位,学生是走读生,根本没有宿舍,你得在外面给孩子租房子住。孩子在外面买饭吃。你算算这笔开销。吃住一个月500块下不来。一年得多少?最少都得你5000——6000块花。你供得起吗?博文一扬脖子,喝下一杯酒。
石榴把菜端到桌子上,摆好,坐在师可琅边上不吱声。
你女儿小雪该升高二了吧?
高二。夫妻俩说完对望了一眼,又低下头。
到花钱的时候了。
花钱的时候了。师可琅说着咳嗽了声,仰头喝了一杯。
你一年土地上有多少收入?不说我也清楚。就是一料麦子和玉米,早先还有苇席的收入,现在苇席也做不得了……你又没啥生意,农闲了去工地上搬搬砖头抹抹洋灰,能有多少收入?
师可琅本来想说砸锅卖铁的豪言壮语,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还有半亩荷塘。石榴低声说。
博文自顾自地说,南镇初中是农村中学,专门针对的是农村学生。东街是市直中学,专门针对的是城区学生。花费多少就不说了,咱就说英语,咱小龙学过吗?
师可琅夫妇对望了下,同时摇头,有书没人教,压根没开课,怎么啦,这与去东街有啥关系吗?
吴博文夹了口莲菜,啜了一小口酒,师可琅急忙去斟酒,博文用手挡住,好啦,喝好了。他看了看师可琅夫妻说,城里学生的英语在小学三年级就开始了,大多孩子在幼儿园就开始了,很多学生还在节假日上剑桥英语培训班。城里孩子在上初中一年级时,已经有了很坚实的英语基础。可咱农村娃连字母也不会读哩。学生会,老师的速度自然快了。人家啥基础,咱娃啥基础?整个零起点!咱娃能跟上吗?我家吴亮就是这样,在东街,英语一直跟不上,今年上初二,我打算转到咱南镇。
师可琅点了根烟,沉默了。
成绩不好倒不是可怕的,可怕的是孩子离开咱就放了羊不学好啦。在东街,下午5:30就放学了,不上晚自习,学生在家里写作业,可人家城里学生有家长看管,咱农村去的娃住在外面,没人管,就容易出问题。
能出什么问题?石榴惊讶地问。
去网吧玩游戏。
网吧?石榴说,知道,电视上经常有这样的节目,很多好孩子就是在网吧学坏的。
我家吴亮原来学习很好,这你们都知道。石榴忙点头,是啊,好好的好学生啊。博文又仰头喝了一杯,抹着眼泪说,可是现在不只是英语差,其他都差。不怕你笑话,因为上网逃学旷课,学校不要了……去年上学的时候是个好好的娃,今年回来就成这样了。他妈成天怪我害了孩子,可是我当初不也是为了娃好吗?又花钱又找关系,你以为我乐意?暑假里,我说让他在家练单词,他不好好练,整天跟一帮小子疯玩。这不,我一家一家找,就来你家了,要是和你家小龙在一起,我就放心了,“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啊……
正说着,小龙回来了,一脸开心快乐的样子。
吴叔叔。他甜甜地叫道。
石榴看着儿子,一脸幸福。以前孩子看见谁都不问,整个一书呆子。我娃真是越来越男生了。
你吴叔叔找吴亮。
吴亮,他一天都和我们玩。
嗯,好啊,以后多和吴亮玩,都去了什么地方?也不回来吃饭。吴博文微笑地问。
他带我们去了城里。
什么?城里?!去了哪?吴博文紧张地问。
东街学校!
吴博文舒了口气,露出了笑容。
小龙一脸自豪地描述着东街校园,好像自己已经是东街的学生了。教学楼可真美。还在窗户上看了他的教室,玻璃黑板,一人一套桌凳,老师使用电脑上课。还有阅览室、实验室、操场可大了……
吴博文心想,吴亮还是爱东街学校的,可是学校不爱他,学校不要吴亮的事,吴博文还没有告诉吴亮,只是说学校让家长教育教育孩子,补补落下的课。
“你们还去了网吧吧!”师可琅认为今天有吴亮在,他就得问问网吧,如果没有吴亮参与,他就根本不需要问也压根想不到网吧这个词语,如果吴博文没来过,他也不会想到过问网吧。本来嘛,网吧离自己这个家好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
爸,你是神啊!小龙脱口而出。可是很快就下意识地捂了下嘴巴可劲摇头,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他想起吴亮叮嘱的话。千万别在家提网吧的事。
可是迟了,吴博文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呼吸也陡然急促了,忽地从饭桌旁起来,衣袖带倒了酒杯,“哗啦”一声碎在地上,他发疯般地冲了出去。
“啪——”小龙的脸顿时火烧般疼痛。
6
小龙后来一直很失落不开心,当小龙有点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初三学生了,准确地说几乎是初三毕业生了。他一直以为如果当初没去过东街学校,也许就不这样失落了。对比就会产生失望,失望就会不快乐。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忍耐、逃避和回避,是他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法宝。每次去饭厅打饭,他从来没有像一个男生那样去挤饭,去大声喊叫,去往前冲。更多的时候他像一个文静的女生远远地站着。
有一天,他正在饭厅外面耐心等待。那些拥挤和嘈杂永远与他无关。他不去争取什么,他对什么都不存奢望。
忽然有个大大咧咧的男生冲他大笑。
“嘿,你可真像小龙女!你到底是女的还是男的?”他拍拍小龙的肩膀自我介绍说,“我是王力,从西凹地私立学校转来的。”
西凹地?小龙一脸惊喜。他当然听说过这个地方。他怎么能够忘记?2005年的那个夏天,爸爸打完了巴掌之后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咱不去东街了,就去南镇,有你吴叔叔照应,我放心。那天吴博文听吴亮说了之后立马就来向师可琅保证,有我在你就放一百个心。那你娃送哪儿上学?一听师可琅问到自己娃,他的眼神就有些黯淡:“西凹地!”“那不是北山煤场吗?远着哩,我去那拉过煤,不通车,风沙又大,怎么想起让娃去这个鬼地方上学?在南镇上学,有你看着不是更放心吗?”吴博文摆摆手:“好我的老同学哩,自己管不了自家娃,西凹地是两年前一个煤场老板办的私立中学,教学设施不亚于东街,优点主要是班容量小,一个班30个娃,全封闭管理,一个月放一天半假,还有老师专门负责接送娃。那深山之中方圆20里都没人家,没网吧,不用担心娃学坏,就是费用高,一学期6000块,可是图一霎,家长不操心了,完全交给学校了。”师可琅听得有点眼睛发亮,可是一听到昂贵的学费,就暗淡啦,那可不是咱老百姓上的地方。“我是实在没办法啊,我管不了,只好这样啦,我决定让吴亮留级……西凹地中学初二、三年级7月10日就已经开学了,初一新生8月1日就要开学。”吴博文摇摇头。
开学前夜,吴亮来到小龙家玩,他的左胳膊扎着绑带,右腿有点跛,师可琅和石榴问几乎同时问,娃,咋啦?
他勉强笑着说:“不小心摔了下,没事。”
看见小龙爸妈出去了,吴亮说:“小龙,我真的学不进去,我只想快点结束,可是我爸非得要我留级,我坚决不从,就溜到城里逛了一天,刚进网吧一会,就被我爸妈还有我俩舅舅给揪了出去,你看看,这都是我爸打的。临分手时,吴亮说,小龙,我去西凹地就等于进了监狱,我也知道我爸是为我好……”
想起好朋友吴亮,小龙也不计较王力叫自己绰号了,急忙问:吴亮在那好吗?
你认识吴亮?
认识啊,我们一个班的。哦,他是我村的,还是从东街转过去的呢。在小龙看来东街就像是天堂。
嗤,别再提那个东街,哥们,当年我也是从东街转过去的。
咋说?大家不是兴去东街吗?小龙不解。
貌似吴亮没给你说什么?也是,不是什么争脸的事情,怎么有脸说?
你?怎么这样说吴亮?小龙不高兴了。
王力朝小龙坏坏地一笑,一连挤掉几个人,闯进了人群之中,很快就端着饭盒出来了。他冲着小龙扬了下手中的饭盒说,哥们,咋样?然后把饭盒塞在小龙手里。他一把夺过小龙的饭盒问,你想吃什么,小龙说随便,他扯过小龙的饭票就又进去了……
王力一路和不认识的同学热情地打着招呼就过来了。小龙正要端自己的碗和菜,他抢先端起小龙的碗和菜大口吃起来。小龙皱了皱眉:“我的!”“啥你的我的,还不都是我打的?一起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喜欢吃你的饭菜,刚才人少了我挑了自个喜欢吃的。你吃我的!”小龙看着他的污迹斑斑的碗,吃不下去,只吃了几口馍馍,心里嘟囔着真没见过这样自私自利的人!王力说:“小龙女,你就吃这么点啊?正好,我还饿着呢。”一会功夫,王力吃完了两个人的饭菜。他开心地用手抹着嘴巴说:“吃了顿饱饭。”他放肆地打着饱嗝,哼着小曲。小龙嫌恶地看着他,一直很生气。一个转了三次学的人居然还这样开心,真是没心没肺。王力一点也不避人地说:“在东街,我学习差,跟不上,考试只算四十个学生,我不打人数,每次劳动打扫卫生都有我。经常是正在上课,值周老师说你班卫生区没扫,一开始值日生还自动去,后来,遇到上课要打扫卫生,老师就点我的名字。”王力捏着鼻子学着女老师的嗓音阴阳怪调地说,“王力,你不学习就出去扫地!”他把擦过嘴巴的餐巾纸往地上一扔,“以后,不用老师点名,我就自动出去了,再后来我就干脆不进教室了。抗着扫帚在花池边的草丛里睡觉,天气冷了,我就进了网吧。再再后来嘛,老师就通知了我家长说我长期逃学旷课,不要了,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你朋友吴亮。”
小龙问:“吴亮怎样?”
“吴亮上课看小说,他学不进去,西凹地看管得紧,我们没地去。我是打了一架才终于解放出来啦,呵呵。”
小龙虽然讨厌王力,可是看到他那样自由自在,想怎么就怎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有点羡慕。他从来没说过自己要怎样自己想怎样。不是有句话说,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为什么不快乐呢。
也就是说,该说还是要说说的,就像王力那样有什么说什么。小龙这样想的时候,嘴角开始微笑。对面的人也跟着微笑,很迷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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