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每一个早晨

    刘再复

    每天醒来，看到晨光已在雪白的四壁上燃烧，便升起一个意念：起来，快起来迎接早晨。

   在西方迎接第一个早晨是在密茨根湖畔。那天，我住在湖边的一座小楼里。醒来时，发现满屋洋溢着光辉，连窗台上的鲜花也很明亮。我兴奋地翻下床来，从窗口向外眺望，第一眼便看到火红的太阳正在大湖与蓝天的交接处冉冉升起，并在湖面上撒下一条条金色的绸带。就在这一刹那，我意识到：黑暗过去了，噩梦结束了，我已进入人生的另一个早晨。   

    我喜欢早晨。觉得每一个早晨都是新的，每一个黎明都是清新的开端。在早晨里，我喜欢靠在床架上读书，在书页上打着一个一个的问号。在幼稚的年代里，我喜欢结论，现在则喜欢质疑，我很高兴自己的生命仍然像早晨那样充满开始的气息。

    过去自己那些已经出版过的著作，就在书架上，此时也在晨曦中燃烧。但我很少去翻阅它。我喜欢新的开始，喜欢正在发酵中的新课题。昨天我的书籍向已有的观念质疑过。今天我又有新的叩问，我相信人文学者的使命在于提出问题，而不在于提供结论。

    我一直把古希腊视为人文思想的早晨。那个伟大的开端至今还在养育着人们的头脑。文艺复兴时代是另一个布满曦光的早晨，但太阳是一样的，都是人的太阳。我期盼下一个世纪能够第三次迎接早晨。太阳还是和前两次一样放射人的辉煌。我记得第一个早晨的先觉者们都有一个充满质疑力量的脑袋。他们并非提供永恒的真理，而是提供拓展世界的课题。如果当时他们穷尽了真理，我们今天就无所事事。

    其实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也是向上帝提出问题才开始人类的历史的。他们不满足于上帝的结论才会去偷吃禁果。伟大的天父尽管知道他们犯罪，但还是爱他们的。他们毕竟是能思想的生命。

    处于早晨中，满怀思绪在汹涌。面对青翠的山峦和挂满露滴的鲜花，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年青。已经消失的生命属于昨大，今天又是另一渴望新知的生命，我不会在已有结论的包裹中沉睡，而要从结论中醒来，以迎接新的日出和新的召唤。

（一九九七年 《西寻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