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海县教师进修学校
三楼人事处。C处长,50多岁,个子不高,精力过人,有一双特别善于转动的眼睛。这双眼睛,令人永远捉摸不透他正想什么。我跟他已经有过两次交道,热情招呼之后,便坐在他对面的空位。
“你是一名大学讲师,算是个人才(qualified
person),而且还写了不少论文,不错。希望你为上海县的英语教学做出贡献……”
几句客套话之后,C便切入主题(get to
the right point)。
“经组织进一步研究,决定……”C略作停顿,十分和蔼地说。我心中悬念陡增。“决定把你放到一个更重要的岗位去。”
“到哪里去?干什么去?”我急切地问。
“请你到纪王中学去,去教英语,”C沉稳地说,眼睛始终炯炯地盯住我。
“是纪王初级中学吗?”我问。
“是。”C答。
“不是说好了,让我从教师进修学校到七宝中学去吗?”我惊诧地问,“初级”二字,让我的大脑“嗡”的一响。
“没错,那是昨天的决定。你知道,情况是在不断的变化的(毛泽东语)。今天上午局里几个领导碰了个头,决定让你去纪王。就要开学了,那里还缺少一名英语教师。”
他点燃一支烟,语气自信,至于为什么一变再变,压根儿就没有必要给我一个“说法”,更没有必要向我致歉。
“工作需要”是一个永恒的理由,“党的政策”则是一张无敌的王牌。更何况,那个年代流行这样的“社会主题词”:家事再大也小,国事再小也大。
此刻,C的一招一势、一张一望,似在表明:人事处长,乃“国家利益”之代表。他正在进行的对话,立足于“国家利益”。
假如,我和他发生什么争执,那问题的性质是非常简单的,那是“国家利益”和“个人私利”之间的争执,我和他发生什么矛盾,那问题的性质也是非常简单的,那是“维护国家利益”和“有损国家利益”之间的矛盾。
“我本来是大专教师,现在……”我嗫嚅着。
我与C虽相对而坐,但绝非“坐而平等”。他言辞不多,但一开口则语势凌厉,居高临下,我吐词犹豫,甚至语无伦次。
如此“接见”,对我而言,纯属“业余”与“偶然”,一生中能有几次享受与处长“面对面”权利?而对C来说,这种“接见”则是他的职业、是他的“专业”。
可以想象,自走马上任以来,他经过了多少次这样的谈话!据传,C喜欢“被接见者”坐在他的对面,而不喜欢平行而坐。现在,我明白了,如此安排,“被接见者”的一转睛、一眨眼、一皱眉、一结巴,C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都能驾轻就熟地对被接见者进行最准确的心理剖析!
我话音未落,C已经作出“补充”:
毛老师,你不仅是一个大专老师,而且是一名相当优秀的大专老师,你发表过近百篇的论文,去年还还刚刚出过一本书,叫《英语有趣》……”
C的讲话吐字清晰,有抑扬顿挫之美,有轻重缓急之韵,遣词也极有分寸感,“优秀”、“近百篇”等几个字,C作了重读。我想,在课堂上教“社会语言学”(sociolinguistics)的教授们,此刻,若能在场,你们一定会自叹弗如!
“不,不!”我急忙纠正道“刚刚出版的那书不叫《英语有趣》,而叫《英语记趣》。”
【知识分子就是喜欢如此臭美!言既出口,我便生悔意,这不是在出C处长的洋相吗?连书名都念错了!果然,此君脸色马上发生转折。】
“唉,这有什么关系,都一样!”C不耐烦了。
“对,对,没啥关系……”我有点紧张,违心地、痛苦地应承着,附和着。
但是,这种违心的附和已经毫无作用,C的脸色阴沉依旧。“毛荣贵同志,你应该知道,我们党关于人事调动有一条基本原则,叫做‘专业对口,学以致用。”
C一边说,一边用铅笔头轻轻敲打着办公桌,“笃笃”有声,在我听来,那不是敲打在桌面,而是敲打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我再次低声嗫嚅道,深感问题的严重性,“国家利益”的代表,对我这个小小讲师使用了“党”和“基本原则”这些庄严的大字眼,不仅与其身份相符合,而且从应用语言学的语域加以分析,也是“天衣无缝”。
“很好!把你安排到纪王初级中学去。”C开始适时地对我们今天的谈话作总结,就连他的语调也能让“被接见者”意会。“专业完全对口,是吧?还是干你的老本行,教英语嘛。”
平时保养的C,此刻脸色红润,话音铿锵,脸上又显露出小别的笑意。
作为教师,教室是我的“主场”,在这里,我却身临“客场”,具有20年教龄的我,水土不服,且战且退,直至木讷!
“纪王镇是我们县的‘西伯利亚’,上班,路实在太远……”置身客场的我,一时晕眩,竟口出此言!
“辫子”,马上被C逮个正着!
“唉,毛荣贵,你说这话就不对了!”谈话到现在,C这次“毛荣贵”的呼语最生硬,尾音拉起后又稍稍放慢。眼睛直溜溜地盯住我,“从我们县城莘庄到纪王乡,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嘛。中途又不需要转车,非常方便哟。我们上海还有许多人仍然在外地为党的事业默默地工作,比如你的哥哥,也是复旦大学毕业的,现在不仍然在新疆工作吗?。去纪王乡,算得了什么呢?比比你哥哥,想想你自己。在浙江工作了20年,现在能调回上海,应该心满意足,不能再挑肥选瘦了!讲师同志。”
C思维敏捷,记忆力惊人。我档案袋里的内容已经全印在他脑子里了!末尾的“讲师同志”和刚才严厉的“毛荣贵”,构成对比,让人反思。
此刻,我又想:上海滩上的话剧演员们、电影配音演员们,你们确实应该深入生活,体验生活。生活,是艺术创作的唯一源泉。你们若是有机会当面聆听C和我的这一番交谈,你们的表演一定会“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C的普通话虽然不太标准,但是,其措辞(diction)之精当,语调之恳切,表情之亲切,足以最大限度地让“被接见者”感受到长官意志中的正确、国家利益代表者的权威,以及行政命令的英明!
C处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凌厉攻势,“上合政策,下胜实情”的分析,终于令我闭嘴(shut up)。
“让我回去,再想想。”我起身,缓缓地说,觉得底气全无。
快要出门时,我扪心自问:我是一名来谈工作调动的“人民教师”?还是一个乞讨失败的乞丐?是一个犯了错误而需要检讨的学生?还是需要“接受再教育”的落后分子(laggard)?
“很好!如果想通了,明天下午就去报到。”他送我到门口时斩钉截铁而又和颜悦色地说。最后,与我热烈握手告别。我低着头,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了C处长的“最后通牒”(ultimatum):
“毛荣贵老师,你得明白,局里不会再安排你到别的学校去上班了。”
44岁的我,怀着似乎是被老师逐出教室一样的心情,匆匆离去。
几位教师,正恭候于门外,步态“趑趄”,口型“嗫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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