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于如今的沙发,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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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书生
我家有沙发,大抵是入城的时候。记得我15岁那年,转学进了城里,那时刚好父亲在城里的家属大院里分得一套房子,两室一厅,40多个平方,用墨绿的油漆挨着挨着刷上一圈墙裙,便是最好的住宅。
那时的装修都是极简单的,父亲不止叫人把几扇木门窗通通地用朱红的油漆刷了,还在狭小的厕所地上铺起了马赛克。只可惜铺马赛克的人根本就是外行,怎么弄都有翻壳的,好在卧室和客厅里都铺上了小地砖。我不太记得那时地砖的尺寸了,大抵每块是30公分长宽吧,似乎是陶土的。如今看起来显然地不结实,但那年代就那条件,已经够洋气的了,足够多少人艳羡的了呢!
那是我家在城里的首套房,父亲凭着工作资历深,自然优先选了一幢楼的中间单元,况且是三楼,属于砖混步梯楼的黄金楼层。只不过除我之外,父母家人都不住在那里,于是在父亲的劝说下我答应了留一级,继续上初二。我那时成绩瘟,在乡镇初中校往往中午都会随一群农村孩子去校外的山腰上枕了杂草晒太阳,或者打百分,或者小睡。若是手背上的冻疮痒了,甚至是痒得难以克制,就随手折一小截干硬的草尖,在冻疮上的痒处扎上几下,眼看血流了出来,痒的难受劲就会得以缓解,便也捻上一撮泥土敷上再抹去,于是血就止住了。那时候的冬日,是特别寒冷的。虽然和我的幼年在老家比起来,要好得多。
城里有了房子,父亲便成天叫了人,在他的指点下,在他上班的远郊的山头,一有空就忙着做家具,而沙发便是他莫大的兴趣。不知他使了怎样的手段,居然托了长途货车从深山里运来一根大木头,又从城里买来一卷卷的弹簧,再就是麻布,垫了薄絮,外面还绷了一层厚花布的套子。虽然做工算不得精美,也不无笨拙,但却结实得可以,也重,移起来费力。
一对四方的双人沙发配了小几放在我卧室的窗内,成了我随时夜读的好工具。一张三人的长沙发则放在另一间卧室,父亲偶尔进城时会住,似乎还做过靠墙的大衣柜。客厅极为狭小,摆张父亲叫人做的大圆桌,围着坐上一圈人,差不多都要后背紧贴在墙上,若饭吃着吃着要想过个人那可难了。况且,那客厅,便是进了家门后与所有房间相联接的通道,无论是厨房还是厕所。那么在吃饭期间若是有人憋不住要上厕所,那可就太尴尬了,里外的人都尴尬,但人有三急谁也顾不得。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家住的是福利房,父亲也自此背上了月供。虽然款额不多,但在那个还使粮票面票布票的清贫年代,就已经够奢侈的了,也够费力。那两年,由于我的发奋,或者是知耻而后勇,我一跃成为全年级乃至全校的尖子生。不但入了团,还当了班上的团支书。至于班委那边,虽然没当过班长,但学习委员和语文科代表却非我莫属。我几乎成了语文老师(班主任)和数学老师的眼里的宠儿,以至于后来毕业时没有报考普通高中好以后去考大学,让她俩非常地不解与郁闷。
初中毕业时,父亲跟我谈了。鉴于家中经济困难的现实境况,还是希望我去上个学技术的学校,这样好找工作,也好为他减轻家庭负担。父亲一个人挣份微薄的工资养一家人,多少年都这样,我完全能够理解与体谅他的不易,于是就在志愿上填了中医校、绵阳职业中学和技校。父亲手里有两本祖上传下来的偏方,中间还夹了一些发黄的处方,上面都写的中草药及其剂量,在没事翻见时我早就看过了多少遍。父亲也望我能够有机会传承祖业,并且也是凭本事吃饭。只可惜,中医校没录取我,后面两所学校都上了。接到通知书后,我最终选择了上职高,况且是电子技术班,就连技校的团委书记跑到家里来苦口婆心地动员也没有去。
院子里很多子弟都去上了技校,据说好玩极了,上课不专心,成天打牌谈恋爱,实在玩得无聊了便翻出围墙去偷外面老乡的鸡回来烧了炖了喝酒。很多时候我都很艳羡他们,一毕业就可以当工人,到精工车间或是翻砂车间去上班,还发劳动布的工作服和帆布手套,并且还有寝室,要多洋气就有多洋气!
我的高中生涯,已经成了一个淘气的孩子,除了语文一直还不错,其他的都难说。主要还是青春期,十七八岁的人,身体发育,情感萌动,还不忍城里娃的欺负,经常跟他们发生纠纷并干仗,最终被校园暴力给缠上,不得解脱。于是我也纠集朋友去伺机反击,一追就是好几条街,好在总算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情,最终平安着了陆,这人生也才没有被改写。
我上高中的时候,大院里又修起了新楼,父亲凭着资格老,就又享受优先的待遇,还是挑了一套中间单元的三楼,于是就搬了过去。这时候,虽然依是一套两居室,但面积已有67个平米,客厅也要大得多。于是长沙发就自然地摆放在客厅里,对面的墙角上有了电视柜,也有了电视机,上面靠顶的地方也破天荒地有了一排吊柜,用来放过冬的棉絮。
这套房在十多年后我结婚时进行了比较像样的装修,那时已经有了乳胶漆和洁白的墙角线,还有了塑胶扣板,也去花园市场买了一些新的家具。由于两代人毕竟习性迥异,时有争执,加之父亲的暴脾气教人实难忍受,婚后一年,尽管父亲坚决反对,我们还是只好搬了出去。
那时候,我已经参加工作了,恰巧在城外临郊的山头的另一处家属小区又盖起了新楼,以我的条件便申请购置了一套三室两厅的福利房,足足近百平米。只可惜,新鲜不到几天,往往下班回家,在下脚上下了班车就得爬山,爬上山顶还得爬六楼,加之买菜买烟的不便,就让我越来越是感到头疼的了。后来我的婚姻没有度过七年之痒,那套房子也就卖了,况且我对那处小区邻里之间的八卦与口舌深恶痛绝,于是就离开了那里。
离婚后,我两度住到富乐山下的沈家坝去,租了靠近山脚的民居,主要是上班乘班车方便。后来父母又总算把我给叫了回去,和他们共同生活了几年,再遇拆迁,他们心急火燎地去租了富乐路一处巷子里的旧房子住,我实在烦父亲老来踢门骂我不搬,于是就又自去沈家坝另租了房子住,此后他们再怎么叫我都不肯回去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时大院的拆迁,在上上下下闹腾了一年之后,最终有28户人家不肯签字,于是就无可奈何地告了终。父亲碍于面子,虽然不想搬回去,但自此再没租房补贴可领,我也给他诸多经济上利弊的分析,最终还是和母亲搬了回去。所以他们叫我搬回去,就是重回成绵路的家属大院和他们一道生活。鉴于父亲的脾气不好,我也懒得去找罪受,所以平常要是没什么事也少有回去。也可能是远亲近臭的原因,我离家得久了,他们倒非常想念我,担心我一旦病了没人照管,于是便时常打来电话关切,但我依是坚持,后来在医院守父亲住院时也向他们耐心地解释,我的确太喜欢安静了。只是没料到,我这一趟在沈家坝住得太久,换了两处地方,大约有七年多。前后四次加起来不下十年,这绝不会是诳语。
直到父亲老得实在走不动了,恰巧我又涨了工资,便依他头年找我商量的意见,卖掉了那套他们一口气住了四十年,也承载了我的青春岁月的老房子,自己背了贷款为他们换了一套涪江边上条件不错的电梯房,我家也自此住上了园林式的住宅小区。虽然一波三折,但换了漂亮的新房子,况且面积也大很多,父母自然欢天喜地,只不过由于户主换成了我,父亲再也当不成一家之主了,有时便难免沮丧。这对于从来自负的他,实在不是一个好感觉。我也多少次笑话他,不换成我做户主我怎么去贷款给房子钱呢?要不你去物业公司填两个单子试试,或者去跑自来水公司或是燃气公司交下费?他一听头就大了,路都走不稳还怎么出去跑,眼睛都老花了还怎么看得清,况且也不懂,于是便再也不去纠结什么了,只管成天乐呵呵地楼上楼下乘了电梯转着玩儿。只可惜,刚住了两个月,父亲由于再次病重住进了医院,这次就再也没能出来。
父亲去世后,让母亲回老家呆了四个月,后来她再怎么说都要跑回来守房子。于是,我便只好匆匆退掉沈家坝的租房,搬回去陪她,自此过上母子相依为命的生活,就像幼年在老家时一样,这是我对曾经的故乡时光最为深刻的记忆。
父母是依了老一辈的传统跟我的。“皇帝爱长了,百姓爱幺儿”,就是这么个理。况且我是家中年龄最小的,也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还最后成家。从当初在城里有了房子起,父亲就多少次在桌子上当众说,将来他们是跟我的,房子也是给我的。后来他身体每况愈下,一年要住好几次院,于是就两次召开家庭会,再次重申他并代表母亲的这一意见,还前后两次写下遗嘱,又去找了院子里两三个关系好的颇有些声望的退休大爷签名作证。两次家庭会,该到的人都到齐了,都说没意见,甚至都觉得他非要写下书面的遗嘱很没必要,是没事找事。但终归是依了老人的心意,父亲也将证人们签好字的遗嘱交由我保管,我也只是随手装进自己有各种重要纸张的档案袋里,根本就没当成回事。从没觉得这会很重要,不是大家一直都说好的吗?况且谁也没在我面前提过有不同的意见。故而,后来眼看父亲上下楼非常地艰难,上一层楼要坐在随身携带的小板凳上气喘吁吁地歇上一个多小时,况且以前但凡病重,多少次打了120的电话叫来救护车,用了单架往下抬都是麻烦事。毕竟家中劳力只有我一个,急诊科的医生护士大多是年轻的女子,实在没法她们就只好下去求司机,虽然司机总算上来帮我抬了另一头,但心里到底是不乐意的,这脸色谁都看得出来。倒不是说别人态度好不好的问题,但毕竟不是别人的本份。所以不少时候,为了简便,尤其是我不在家的时候,便去人到院子大门外拦辆人力三轮车,让身强力壮的车伕将车推到楼下,将父亲从楼上给背下来,再送去一墙之隔的医院。付上十块钱,无论哪个车伕都是乐癫癫的,下回再叫便依是积极得可以。
这样艰难的境况,恐怕旁人见了顶多也只是同情两声了事,做子女的不管谁还管呢?所以,鉴于父母几十年来一直的意愿,我也从来没有去想过会有什么问题,故而在决定为父母改善居住条件而换房后,就行动迅速雷厉风行,况且在办卖房手续时,父母都是高高兴兴地前去亲自签的字,由于弄丢了结婚证,他们还在区行政服务中心当场进行了补办。也因为如此,我虽然在外住了好些年,但户籍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即便为了买房子办贷款把户主换成了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自然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难道不是吗?况且,在我婚后搬出去住的几年,父亲在征得我的同意后也曾把老房子的月供转到我头上,两三个月后,我由于同时承担两边房子的月供实在有些吃不消了,就回去找父亲商量,再将老房子的那部分还转回他那里,在他的退休工资里月月地扣,他也就哈哈一笑,痛快地答应。那时候,我深深地感到他的慈爱!
父亲去世一年后,由于那处新买的房子朝西,一到炎夏里,两个卧室和客厅的墙都被下午的太阳晒得滚烫,往往要待到下半夜才会凉下来。又只有一个卫生间,有时难免会打挤,加之书房太小东西码不下,楼层太低外面的小广场很吵闹。有次我下午下班一回家,就遇到母亲中暑头疼得厉害,于是我马上打开朝内巷的客厅门和旁边的厨房门通风,给她喝了一支藿香正气水后就叫她拿张小凳子坐去门边的风口上,好在半个小时就缓解了,把我汗都吓出来了!
虽然我那时手头特别紧,但前后一周的样子正好遇了两次发钱,便立即给当晒的三道门窗安了厚实的遮光布帘,又迅速地买了一台柱式的3P空调安在客厅里,这一下子就好了!帘子只要一拉严,无论外面光线有多强,室内都一片漆黑,可见效果极佳。虽是如此,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于是我便下定决心再换房子。好在机缘巧合,恰逢房价上涨得厉害,我在“58同城”网站上发布了售房信息,一下子全城400多家中介公司的业务员就蜂拥而来,把我的手机都快打爆了,门槛都踩烂了,好在后来我在卖房的同时又瞅准了要买的房子,于是一前一后两份合同同时走,好在都还顺利。于是这年的十月,我们就又搬了新房,一套小高层的电梯房,而且还是复式的,面积也宽了很多,基本上属于我和母亲一人住一层楼。
为了解决父母年老力衰的困难,所以两次换房我都坚持选有电梯的,况且都是建成后不满十年的房子。这一前一后的两处电梯房,客厅里都换成了带拐角的布艺大沙发,累了困了只管倒头睡上一小觉就成,方便之极。前几天,由于陪母亲说话,困了就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睡过一觉。母亲自然是很高兴的,有人陪她不是。
今天的天空阴晴不定,事实上是上午阴沉下午日晒。我午饭时照例饮了一杯自己泡的枸杞酒,下午快五点了还是有些困,由于偷懒就没去房间,反正楼上小厅的楼梯栏杆后面,3P的立式空调正开着,我便四仰八叉地躺到搬家后从“淘宝”网站上买来的一个紫色低靠的布艺双人沙发上小睡。由于太短躺不下,我就将腿脚尽管伸出沙发一端的扶手去,虽然悬着却也舒服,一不小心就睡了两小时,醒来一看,自己都觉得好玩儿。
卧在如今的沙发,小睡。近年里的那些是是非非,事关“三情”的冲撞与撕裂,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地愈合与结痂,我的心里也终究慢慢地好转,疼痛也不再那么凌厉。我不止一次地感到,望着一个十足陌生的读不懂的世界,很多想都想不到的乱七八糟的窝心事,会恶浪滔天般地只管朝我次次张牙舞爪地扑来。我不止一次地受伤,万箭穿心般疼痛,可我又不得不一次次地爬将起来,咬紧牙关面对这奇奇怪怪的人生。
兴许一次小睡之后醒来,我这心里就又长出一层茧子,又卸去一层重负。我在这原本浪涛汹涌却又一直自欺欺人以为平和的人世间,倍受创伤,饱经磨砺。我在这周而复始却又十足陌生的日子里,装作欣喜,装作悸动,装作满头满脸的热情洋溢。
那些我想念里的人,或在视线的远方,或在内心的远方。无论事隔多少年,他们都会在我的脑海里,一一地浮现。笑容可掬,话语轻轻,如在当年。于是这世界再怎么坚硬,再怎么锋利,再怎么无情,再怎么陌生,我都可以好好地活着,情不自禁地一笑,就可化去好大一片乌云。
卧于如今的沙发,小睡。即便我不认识自己,也会一片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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