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渣沫
(2017-09-25 21:0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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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
分类： 行云流水 |
白衣书生
每出一趟远门，我总觉得旅途上的所见所闻，信息量极大。可一回来，尤其是过上一阵子，就枯竭得只剩干条了。于是，我总会去苦苦地回味与反刍，一些细节，一些失落了的故事，一些主干之外的渣沫。
虽然我总是说，经历过了就经历过了，记住多少就算多少。可我总是怕，那些渣沫终究算不得粉尘，今天落上一些，明天落上一些，渐渐的就连主干都变得模糊。兴许再过些年，就差不多想不起什么，只记得曾经千里迢迢所去过的地名。
这就像一个人，曾经那么地亲近，亲切，与亲爱。可是，一旦断掉了联系，她的声音，她的容颜，她的气息，都渐渐地在不息的时间里不为人知地挥发，以至于记忆终究变成一张薄薄的纸，贴在窗格上，慢慢地褪色，愈发地稀松。说不定哪天，一只不知事的蛾子，一粒不明来处的石籽飞过来，就直接撞破。破碎掉了的窗纸，或掉些在地上，湮灭在了尘埃里；或渐自在风雨往复的吹拂中缩卷，直到须砸开木条的接缝，方才看见尚有几丝灰黑的残线。粘在窗条周围的，也被时光慢慢地变黑，直到与无休而静默的霉迹混为一谈。谁都不记得那里曾经有过窗纸，谁也不会察觉。这是岁月天生的遗忘，谁也怨不得。
我总是想起一些旧事，一些旧的人，直到最后叫不出名字，更不消说彼此说过一些什么样的话，有过一些什么样的神情，甚至是不是打过一回牌，表过一回白，甚或有过什么样的输赢，一拍即合还是拒绝。按说，都该清清楚楚的，都该刻在一块平平整整的石碑上，都该在煤油灯下的黄裱纸上镌抄个千百遍。可是，又哪有那么多的“该”呢？要真是那么，这世界恐怕早就被层层叠叠的纸给堆满了，最终只得放上一把火，通通地烧掉，还苍天大地本来的面目。
这恐怕是蔡伦所不曾想到的，造纸那么辛苦，呕心沥血啊，耗尽精力啊，又蒸又煮又捞又泡还晒，穷其一生才造出那么一张，不但粗糙而且毛边。那是怎样的发明呢，怎样的喜不自胜呢，怎样的震惊世界呢，怎样的举国欢呼呢？可他终究是个残人，终究也会死去，终究看不见这一把大火烧掉了的世界。兴许那些纸，还可以用来引火，引燃柴禾煮饭吃，若是一张一张用的话。可我又只见到一个没有耐心的天下，不是谁都可以那么慢条细理，若有所思，想好了才下手的。
是的，武媚娘下手了，捂死了自己的亲儿，赖死了皇后；潘金莲下手了，一碗药汤灌下去，夺了武大郎的性命；秦始皇下手了，坑埋了四百余术士；周公瑾下手了，千船并进，一把火烧了曹阿瞒的百万雄兵；我也下手了，却只敲得满屏白花花的连自己都过眼就忘的破字……
苍朗乾坤，斗转星移。一转眼，就又成了别样的世界。我看见那些精神病患者，心理危机者，传染病患者，痴呆者，聋哑者，残肢断臂者，乞丐，流氓，娼妓，囚徒，四处逃窜，无家可归。一转眼，他们又换上各式各样的衣服，光鲜地出游，嘻哈地打闹，大块地吃肉，大碗地喝酒，大秤称金银，整匹布地裁衣服，花枝招展，车马喧嚣。可是这一切，却又被另一场突袭而来的盛世所席卷，所覆盖，所碾压，一切不复存在，一切都是崭新。
我立身于一个崭新的世界，放眼望去。长城内外，银装素裹；芳草萋萋，在河之洲；四世同堂，胡同深深；男耕女织，郎情妾意；粉墙石巷纸伞，小桥流水人家；阡陌纵横茫茫，商贾驴马队队；纤夫号子也山歌，猎户枪响也雁落。刹那间，高楼大厦笋起，河流险滩桥林，汽车火车轮船飞机，电灯电话空调电梯，左一个合同右一份协议，往东往南往西，人潮汹涌，车流熙熙，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直教人晕头转向，目不暇接。
我总记不起来时的路，记不得跟哪些人问过话，跟哪些人谈过天，又跟哪些人同过行。我只记得，累了睡了梦了醒了，吃了喝了玩了醉了，世界总是风驰电掣，万马奔腾一般，我都不清楚自己在哪里，有过些什么样的来与去，什么样的悲与喜，什么样的得与失，什么样的生与灭。
好在，我终是记得回家的路，无论走多远，无论南与北，无论去的高山还是大海，城市还是村庄。我总是出门个十日，就心急火燎地往回赶。虽然街还是那条街，树还是那棵树，楼还是那幢楼，门还是那道门，巷子口也好，三叉道也罢。我总是要回去的，就象我终会离开这个世界。即便温暖，也终归冷清。
那么，就与一切的食物告别，与一切的树啊草啊石头啊沙砾啊告别，与一切的酒哪钱啊锅啊灶啊告别，与一切的男人女人老人少人告别，与一切的喜啊怒啊哀啊乐啊告别，与一切的爱啊恨啊情啊仇啊告别，与互联网告别，与手机网络告别，与通讯录告别，与过去、现在、将来告别，与一切陈腐的新鲜的木讷的活泼的告别，与一切记住的忘掉的好的坏的活的死的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告别，默默地祷念，在心里面抚琴，高山流水，二泉映月。任时间嘀哒，流水潺潺，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我行走在人生的旅途，随手捡起一星半点渣沫，便也蓦然洞见，若惊若喜。如同一切都不曾来，一切都不曾去。我只是一个无事的人，做着一些显然无聊的事情。抛开一些故事的主干，缝缀几片残破的技叶。
我又何尝不是这世界里的渣沫，与诸多的形形色色者为伍。不一定想得起去过些什么地方，遇见过些什么样的人，发生过些什么样的故事，却总记得回家的路。
风里，雨里，云里，雾里，周公梦蝶，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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