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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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80寿)
(图/原创
这年的中秋,我决定走出郊区的小屋,去市中心父母那里,与他们一起吃顿晚饭。前不久,父亲才度过八十岁的寿辰。母亲和他同年,在岁月的无情推攘下,都已风烛残年。回顾他们的一生,只让我想到,少年时期所居住过的父亲工作过的劳改队楼房上的青砖。饱经风雨的洗炼,独留下一道陈旧而灰褐的坚韧。
父亲总爱说,恐怕我活不过今年了。我就以几近不屑的神态,瞄他一眼说,你年年都这么说,不都活得好好的么?于是,他就尴尬地绽起几许释然,不再去扯那些沮丧的话题,而是以几十年不改的愤忿,东拉西扯起对母亲的不满。
父母的婚姻,虽然不是包办,但在曾经那个无比艰辛的岁月,都如同他们那一代人一样,别无选择,没有爱情。那时的农村还广大着,见证了千千万万的农家无可退避的让人“光荣得发抖”的贫穷。男女的婚事,大多都是一起凑合讨生计。双方都以透支的付出与低廉的收入,来支撑家庭的生存。虽然没有爱情,但终因生活的压力,传统的约束,与子女的反对,从而吵归吵闹归闹,但基本上都能一起到老。绝不会像现在的年轻人或是已不年轻的人那么,几句话就脸红脖子粗,弄不好就另起炉灶。在这点上,他们是遗撼的,是时代造就的别无选择的遗撼,同时他们也是幸运的,婚姻的稳固度普遍居高。
父母虽然年事已高,但一直以来,就同千千万万的父母一样,比较关心我成家的问题。有一次,一家人过年吃饭,见我一个人,父亲就嘻嘻笑着,又提那码子事,说只要你带个女娃儿回来,我就请客吃饭。我故意装作一本正经地说,带个女娃儿回来那还不简单,你真的天天请吃饭?天天请,他肯定地说。我就忍不住笑,你那几个工资应付住院费还差不多,还天天请我们吃饭?再说了,我一次就可以叫几十个女孩过来吃饭,一坐就是几大桌,就怕你请不起呢!这时,二姐就凑过来帮腔,老爸,你莫管他,他认识的女娃儿多,光是徒弟就有二三十个,天天请的话你是真的请不起!父母听了,就都哈哈直笑。
虽然玩笑如此说,但二十多年来,能让我带回去与他们照面的女孩的确廖廖。有时,他们会在饭桌上忽然提及,某个曾经在楼下叫过我或是到院子门口来拿过东西的女孩的名字,让我老半天才想起,有的是同事,有是则是朋友。在父母那辈人的眼里,能有这种接触的自然关系不一般,但对现代的年轻人来说,却只是极平常的朋友间交往。
父母对子女的关心,可以称得上拳拳。记得,两年前的一天,我正在家里上网写东西。母亲推门进来说,你爸喊你现在去趟医院,医生有话跟你说。我有些吃惊,忙问,他病情严重了吗?母亲说,没有,不过真有重要的事。我匆匆赶去旁边的医院,走进住院部五楼的病房,却见父亲正躺在病床上跟邻床的病友侃大山。
见我去,那个老年病友及他女儿都有些笑,但不作声。父亲见我一脸诧异,就说有个护士想与我交往,不等我回答就伸手捞过枕旁的呼叫器按了钮,说喊谁谁谁那个护士过来下,有事找。话音刚落,便见一个相貌平淡且身材有些结实的女护士跨进门来,笑着问,大爷,喊我有啥事吗?父亲就嘻嘻笑着指着我说,这是我儿子,你们聊聊认识下,过会儿一起去喝下茶逛下街啥的。见我没动静,那对父女就在一旁帮腔。
我一下子明白了是咋回事。对那个约莫二十八九岁的护士礼貌性地点了下头,然后就虎着脸冲父亲一个劲地抱怨道,我还以为你病重呢,你不知道我正在写稿子吗,你不知道写稿子很重要吗,被你这么一茬还咋写得下去,整不好这篇稿子就只有废了……见此情形,那护士不无尴尬,于是就讪讪地说,大爷,没啥事我就忙去了,说完就转身离去。
于是,我就责备起父亲来,你这么骗我来做啥呢,要找女朋友我自己不会找吗,你又不是不清楚,我最不喜欢别人介绍了,况且这样把大家都搞得很难堪。病友父女见事情闹僵了,就在一旁帮着打圆场。我没有理会。径直对父亲说,没啥事就安心养病,别一天尽整这些无聊事,我还得回去继续写稿子呢。说罢扭头就走。
父亲整这些无聊事,追根溯源,始于我的少年时代。那一年春节后吧,我大概十五岁左右。一天中午,父亲又照例坐在门前坝子里,一边在圆石桌边喝酒,一边跟我开玩笑说,你和那个姓杨的女娃子在耍朋友么,是的话就叫过来一起吃饭吧。我一听,又羞又气,除了一个劲地辩解说没有没有之外,转身就走了。父亲习惯于在一家人吃饭之前喝酒,也没太留意我的去向。
我沿着坝子边的路,去了上面的青砖楼下,找到那个姓杨的姑娘。那个小姑娘,是一个年轻干部的妹妹,比我小个一岁的样子。那时,她从很远的家里过来玩,已经有一两个月了。我对她说,我爸有事找你过去说。她问啥事,我也不回答。她就一脸茫然地跟着我,朝我家走。
来到父亲面前,他正喝得面红耳赤,不知和谁侃得劲头十足。我把那姑娘往前一扯说,你跟我爸说,我们没耍朋友!那女孩脸羞得彤红,说不出来话。我就生气地大声对她说,你给我爸说,我们真的没耍朋友!父亲脸色骤然铁青,恼羞成怒,将手里的酒杯一把摔得粉碎,一边朝我泼口大骂。在他正要扑过来揍我时,我跑掉了。我的跑掉,满怀了胜利的姿态。
父亲如此,母亲亦然。记得还在农村老家时,那年我大概六岁的样子。一天下午,我随母亲去大队部打了一挑谷子。在回家的路上,母亲放下米担小憩时,把我搂在怀里慈爱地说,你喜欢哪个女娃儿,喜欢的话告诉妈,以后妈找媒婆去给你说亲。我想了想,就认真地说喜欢另一个生产队的哪个哪个女孩子,母亲听了就咧着嘴直乐。在70年代的农村,男多女少,缺衣少食,故而订娃娃亲的事并不少见,就是调换亲、亲上加亲的现象也颇为寻常。不过,至于我喜不喜欢谁并不重要,因为一年后我就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偏远农村。
而今,父母虽然年事已高,依是关心我成家的事,但一般只会点到为止。而年已不惑的我,更多的却是透过他们的人生,看到人的一生大多如此度过——艰辛而知足,沧桑而快意。时光总如白驹过隙,不知觉间就会把一些年轻的与不年轻的人,一举推进落暮的岁月。那时再回头来看,是否也能如青砖?
饱经风雨的洗炼,独留一道陈褐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