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壳子其实是一条蛇
   
    夜里
    诗人在桥头撒尿
    说
    买本字典吧
    作诗
    也算个
    手艺
        ——谷壳子《手艺》
   
    我们的谷壳子其实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聪明的蛇，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启发谁们去吃智慧树上的禁果了。她能闻到月桂的香气以及妹妹的伞下那股丁香的味道。谷壳子而且知道，“未曾谋面的问候和挂念/让季候风踌躇/让蛾眉轻蹙。”我们的谷壳子经常“像某个忧伤的女子/等待一首诗的绽放。”尽管没人告诉我们的谷壳子浅冬的模样，她却能在某个下午，在一个半旧的本子里赶写出35篇日记。偶尔，我们的谷壳子赶着疲惫的羊群，等待一个侠客快马追来。
    月宫里的桂树开放在在庭院里、葡萄架旁、织布娘的歌里、炕头的窗前、还是碧荷摇曳的池塘边上？我们的谷壳子在月圆的夜里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几乎不敢转身，怕那种寂静的凝望会悄然跌落尘里，再也无法拾起。
   
    谷壳子说：我只给他看杏上那个咬痕
   
    “那人骑着白马
    跨过崖边的云
    来到我家
    问我讨一颗青杏
    还有枯萎的一支荷花”
        ——谷壳子《东篱下》
    
    杏上的咬痕，也许不是伤疤，而是谷壳子的错觉。如果是出于爱，咬痕就是一朵玫瑰；如果是出于恨，咬痕就是一颗种子。一个在东篱下等了很久的人，连他骑的那匹白马都睁眼睡着了。女主人公没为所动，小心翼翼地拉上了梦的窗帘，把窗前的月光，以及那匹白马和白马的主人，全都被她留在视野之外。
    我们的谷壳子其实是一条蛇，当初她好心地引导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之后，人类虽然有了智慧，知道了羞耻，此后却受尽种种磨难。我们的谷壳子至今懊悔不已，就放弃了以前的哲学，逐个抚摸堆在禁室的锁、密码、暗箱，把“不经意碰掉的灰尘被放回原处。”
   
    “我在漆黑的木屋里关起门来
    用蚂蚁的触须缝纫那些诗行
    虽然开始得更早
    我却只能从那年的二月出发”
        ——谷壳子《跟踪者》
   
    我们的谷壳子避开蛛网，以窥隐者的身份熄灭灯笼站在角落，眼巴巴地看着亚当和夏娃离开伊甸园，穿着衣服到远方去耕种土地。乡郊、僻巷、墓冢，我们的谷壳子每天霜降的时候出门，日出前归来“临摹他的落寞、欣喜和绝望/偷窥他的亲吻、初夜和爱人/抚摸他静水一样注满情欲的忧伤，”任紫色露水打湿裙摆，荆棘划破赤脚。
    尽管“偶尔他离我很近，”我们的谷壳子最终仍陷于迷途，亚当的身影隐入大千世界，隐入芸芸众生当中。关于亚当的去向，没有谁肯告诉我们的谷壳子，人们只想索要她手里的灯笼。我们可怜的谷壳子只好放下雨伞，再次体验哭的滋味。
   
    谷壳子说：我曾在一个下午赶写过35篇日记
   
    “没有人认真看过
    一个女孩
    那个下午赶写的35篇日记
    那些雨水和汗渍洇染的扉页和纸张内侧
    狗尾草遗落的穗粒和那些慌乱如草的字迹
    栀子花和初潮混合的气息”
        ——谷壳子《日记》
   
    我们的谷壳子写满了一个半旧的本子，可门前只有一条小河，在一年当中唯一的夏季里，两次捉蛙、一次娶新娘和三次钓鱼在一整个假期。所有的糖纸、徽章、蒲公英、书签、断成两截的蚯蚓、掉进沙里的那枚硬币和一场讨厌的雨。可是，“记过的那么多诗词都默默不语/被窝里偷看过的那么多的书都默默不语。”在那个半旧的本子里，埋藏着那个慵懒的假期，以及假期里不可言说的秘密。包括蚊子的心事：“我不饿/但我想用唇/舔一舔/血的热。”
    当我们的谷壳子在某一套房子的最小的房间里的最小的床上醒来，发现自己的梦境没有对白、没有场景、没有配乐，只记得他的名字叫渡，而且不曾远离：
   
    “就在枕边沉睡的你的身旁想你
    想你在雪山、大漠、楼兰古城、华山之顶
    我是马上萧瑟的女子
    在漠漠黄沙上与夕阳分辉
    身姿跌宕，绯色欲滴”
        ——谷壳子《其实》
   
    而梦的外边，对方“墨样瞳孔。挺拔的鼻梁和下体”在弦月下历历在目，远方仍在远方以远。
   
    谷壳子说：你用指尖，将一抹绯红按在我发间的额
   
    “终于我遇到
    孤独沉睡的另一条鱼
    银麟如霜  跟我一样柔美的玉体
    不敢将他惊醒
    我忍不住俯下身去
    那一吻  让我长醉不起“
        ——谷壳子《夜游》
   
    我们的谷壳子自喻庄生指间漏过的一条鱼，在银河中洗涤伤痛，青荇间躲避悲喜，“往东  听玉门关外的羌笛/往西  观青城山上的绝壁。”竟把夜色里的一次轻轻的游弋，展示得铿镪顿挫，舒卷有致，令人回肠荡气，啜叹不已。
    
    “我们静静地对望
    用如水的目光轻抚
    你用指尖，将一抹绯红按在我发间的额
    我用牧鞭将发挽起，轻轻转身
    星光莞尔”
        ——谷壳子《姑苏城外》
   
    显然，我们的谷壳子自从失去翅膀，被上帝惩罚为走路的时候以蛇的肢势用肚子爬行，从此遍食人间烟火，有了平民百姓的七情六欲，学会了喜怒哀乐。在姑苏城外，星群向着河的尽头从天而落，经过“我们赤裸的身体，”却“没有一记钟声可以唤醒/没有一首骊歌可以倾吐/没有一条河流可以淹没。”远处的渔火如一只缺弦的锦瑟，破风而来。
    你在河东：“将一首诗从雾起霜生读到云散月漠”
    我在河西：“把一只曲从行云流水听到弦散入波”
    我们几乎不敢相信，两个在河的两岸分别放牧的两个人，能纯粹得如同河床里的碧波，那么充实、那么丰润、那么畅快。
   
    谷壳子说：屋檐下  风铃滴水成霜
   
    “一个多么无奈的冬季
    季风。冰凌。潮汐。故乡
    那些残缺的马蹄
    从遥远山谷的背后的远方
    一直走近  走近
    无边无相”
        ——谷壳子《浅冬》
   
    我们的谷壳子推开清晨的门，看见了石崖边喑哑摇曳的花。风，以原来的姿势渗透进来，像某个夜晚的月光，穿过玻璃穿过草垛穿过北风穿过溪流，穿过蛛网穿过墙。诚然，这是一个无奈的冬季，来路清晰，去向不明。冬的形状也许不应该是这种样子，却又那么空旷地展现眼前，防不胜防。关于月和雪，关于寒冷、温暖、快乐与悲伤，难道只是一种猜想？
   
    “我把腐烂的根茎掐断
    为自己烧把纸钱
    以血，碎骨和山火萃取新叶
    我要为春天，准备一个花蕾
    就坐在井边
    梳理我十年前的样子”
        ——谷壳子《我焦急地问起春天》
   
    大约在冬季，我们的谷壳子在一条没有行人的路上，把自己自嘲为“锈迹斑斑的女子，”当燕雀啾啾喳喳从远方赶来，背琴的蟋蟀与磨笛的牧童陆续经过身边，于是不再盼望一场雪的到来，蜡烛和暗夜，该融化的那些都融化了。
    我们的谷壳子其实是一条蛇，一条曾被浅冬冻僵的蛇。她在农夫那火热的怀里苏醒之后，遭受过很深的误解。如今触景伤情，尽管一派新天新地如期而至，我们的谷壳子忽然婉约起来：
   
    “最终我避开自己
    像那只包扎过翅膀的鸟
    抖开纱布
    开始一次滑翔”
        ——谷壳子《翔》
   
    谷壳子说：井水冰凉，有人一醉不醒
    
    “某个小镇的某个小站
    张望的人群渐渐散了
    那么多车那么执拗地开往这个城市
    却没有一列
    会在午夜前到达“
        ——谷壳子《砂》
   
    我们的谷壳子在树下读一封信的时候，发现许仙在井边煮酒，信落入锅里，整个村子都弥漫着酒香，“叶落，有人晚归/井水冰凉，有人一醉不醒。”我们的谷壳子依稀听见他的声音像一枝隔年的藤蔓，绕过街角路灯下屋檐上的那片瓦，在路边悄悄发芽。我们的谷壳子从这篇寓言里牵着孩子回家，感觉到有个脚趾正在偷偷哭泣，因为鞋里有砂。有些相思化成塞外飞雪，或者生成了陌上的青柳。
    我们的谷壳子已经不再相信世上真的有一种风，可以吹落脸上的泪珠，而且不留痕迹。
   
    “我用半生微笑
    用半生孤独
    只留下一天，祈求
    城外的风，熄灭河对岸那一星渔火”
        ——谷壳子《姑苏城外》
   
    我们的谷壳子其实是一条蛇，历经过上帝的虐待、农夫的误解、以及许仙的懦弱。但其委婉的瑰丽并没失色，无论爱上她的还是她爱过的，都知道这些。
   
                                             2009．05．17．卧夫制造
   
（文中诗作引自谷壳子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541527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