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就发生在宝庆路的那个大院子里，以前的一个部属单位，现在已是上市公司了。那个院子很美，五十年代建造的大屋顶的建筑，绿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红色的清水墙，沉静高贵。大楼的南面，是块大草坪，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无疑是奢侈的，紧靠宝庆路，桃江路的围墙还有个小巧精致的花园，我的故事里的这个女人一直喜欢在这里散步。

她出生在南通的乡下，研究生毕业到这家公司工作。

她死的时候不到34岁。

大家都叫她小瞿。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看的女人，矮胖的身材，黝黑的皮肤，甚至讲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一直都带有一种乡土气息。和所有的乡下女孩一样，她付出了比城里孩子多得多的努力才得到现在的一切。公司分给她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还有两个礼拜，再有两个礼拜她就要做妈妈了。就在那天夜里，她死了，连同她腹中的孩子。

那天夜里，在她公婆家的狭小的卫生间里，她倒了下去，再没有醒来，她就死在那里－他丈夫这么说。

当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里的时候，她老早已经断了气，连同她的孩子。闻讯赶去的同事，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看见她隆起着腹部，躺在雪白的床单下。自发地，同事们开始为她捐款，为了她可以有个体面的葬礼，为了给她的亲人一丝安慰。

她的父母从乡下来了，还有她的弟弟。他们应该是悲伤的，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和姐姐。但他们远比我想象的要镇定许多，理由或许只是：在乡下，女人死于生孩子是很正常的。他们只是要求看在他们死去的女儿份上，替他们的儿子安排一个工作。她的丈夫也来了，在工会的那间办公室里，很快地娘家人和婆家人达成协议，娘家人得到抚恤金和捐款，丈夫得到那套刚刚装修好的，她一天都没有住过的房子。

忽然，不知是谁想起来她的办公桌里应该还有存折和一条项链，于是一行人来到了她的办公室。那是间有20张办公桌的大办公室，众目睽睽下，她的抽屉被撬开了。果然，存折和项链都在，还有厚厚一叠她生前拍下的照片。很快地，他们拿上财物走了，只留下了那些照片，散落在抽屉里，台面上。

那是十月，天很蓝，上海的天空，难得有这样的蓝色。一阵清风吹过，吹散了那些照片，吹散了她也曾美丽过的笑颜。

我在哭泣，情不自禁。

我到处都看见她，这个死去的女人。原本就肥胖的身躯，怀孕以后更是水肿得厉害，因为节俭，她甚至没有为自己添过像样的孕妇服。我依然看见她，在长长的走廊的尽头，在那个漂亮的花园。

不止我看见她，同事们也看见她，在夏日的骄阳下，步履艰难地走在去新房的路上。她的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是的，很快她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可以住在新房子里。或许，慢慢地她也会有几个朋友，日子总会一天天地好起来的。她是个称职的工程师，孝顺的女儿，也会是个慈爱的母亲，或许还会得到丈夫的疼爱。

她还不到34岁，虽然已经过了女孩子家最娇艳的年纪。有过吗？她的生命中其实也不曾有过。老早，她就开始供养乡下的父母和弟弟，她一直是很节俭，住公司的集体宿舍，一日三餐在食堂解决。当其他女孩因为食堂的饭菜不对胃口，隔三差五跑去对面的香樟园吃饭的时候，她总为了多点少点在和食堂的阿姨计较。

她一直都是很孤单的，总是一个人在那个花园里散步。后来有人给她介绍了个40岁的男人，她嫁了。婚后她依然是形只影单。公司给她分了一套房子，那大概是最后的福利分房了。为了她的孩子一出生就可以有个自己的家，在其他人的分配方案都没有定的情况下，领导把钥匙先给了她，于是，同事们就常常看见她来往于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

她的憧憬被死神无情地打碎了。

第二年的五月，他的丈夫又娶了新妇。那条土路也修好了，同事们常看见他们甜甜蜜蜜地进进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