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11期《花溪》[绮情篇]心色(中)
(2008-10-28 12:0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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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四、
自凉办理留学的事宜很顺利。几乎不到一个月,所有相关手续都已经妥帖。鞠庆拉着自凉的手说:“以后你就跟着我了,好是不好?”
自凉一派天真:“自然是好的。这个家里,我早就待够了。”
鞠庆抬起头看见赤红色雕花木门后,有青色绸布长衫一闪而过。那一刻,她竟有些内疚,不知道自己这样私自替自凉做决定,是对还是错。于是更加沉默。
自凉倒很高兴,比完这件衣服,又比那件衣服,相册、小说、枕巾、玩偶、笔墨统统装进行李。装不下,就一屁股坐在行李包上,压压实,腾一点位置,再塞进什么。
等到要出发了,鞠庆才发觉,这样结结实实的行李袋一共收拾了七八只。她说带不了这么多,自凉你要精简一下。
自凉摇摇头,固执地说:“没办法了。”
鞠庆靠着墙,看着满地板的鼓鼓胀胀的包,心里也一并沉甸甸起来。出路尚不可知,自己也是荷塘里的浮萍,却又被绑缚上这样的麻烦。她忽然泄了气,坐在一旁掉起眼泪来。
鞠庆眼睛大,眼皮深,眼泪在眼窝里酝酿成一大滴,方才滚落。因此显得又重又坠,格外惨烈。
自凉吓坏了,随手拎起一只包,说:“好了姐姐,就这一只。我自己拿就行!”
她走过去,又拎起鞠庆的包,举了举:“你看,连你的这只我也拿得动。我们可以上路了!”然后又俯身,慢言细语地劝慰,“姐姐,别生我的气,我们只剩下彼此了……”
鞠庆心里一酸,手搭在自凉的肩上,便紧紧地搂了过来。
五、
想到这里,自凉忽然觉得肚子痛,犹豫着要不要爬起来去厕所,忽然听见窗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自凉还没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或者不过是小猫小狗的路过声。鞠庆已经从身边轻轻地爬了起来。
她下意识没有动,仍像那天,屏住呼吸强忍着。
她隐约听见鞠庆窸窸窣窣地往外走。然后是拉门、阖门的响声。鞠庆像是和什么人说话:“轻一点。今天我妹妹在里面。”
那人有着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压着嗓门说了一句日文,然后怪笑。自凉并没有听懂。
但鞠庆说:“敢动她我就杀了你”——并不像是一贯温婉隐忍的鞠庆所说的话。
自凉心悸了一下,觉得一切像是发梦。
猛然睁开眼睛,鞠庆却真的不在身边。屋里一片黑暗。只有朦胧月光隐隐地透进来,落在墙角的一排书架上,显出奇异的宁静。
她爬起来,站在屋中央等待鞠庆。她的身影被月光浓缩成薄薄的一个影,扣印在窗棂纸上。
就在那一刻,悸动、寒冷、惆怅、内敛。自凉流了血。
暗红色血液缓缓溢出,顺着她光裸的小腿,流在地板上。
她“哇”地哭出来。
鞠庆从外面披着头发慌慌张张跑进来。推开房门的刹那,她停住了。她忘记合拢身上那件月白色小衫,于是又匆匆忙忙背过身去整理。
自凉看着她,慢慢地说:“对不起。我肚痛。”
鞠庆的目光落在自凉的脚下,似乎松了口气:“不要怕,这是月经。女孩子都会有的。”她握住自凉的手,红色指甲在寂寂夜里闪着不定的光。
自凉咬住唇。
世事的颜色必定是从红色开始。
六、
多年后,自凉还清楚地记得鞠庆蹲在一旁为她折纸的情景。她的长大与启蒙,总是与鞠庆有关。
自凉开始在日本的一间语言学校学习。学校除了主要学习日文,还讲一些数理化、文学小说和插花烹饪类。
自凉聪明,却不用功,尤其爱逃文学插花烹饪课。她觉得与情感有关的那些,通通琐碎无意义。
老师屡次找鞠庆谈话,话说得很重,态度亦很倨傲。鞠庆红着脸道歉,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老师说:“下次可以来我家里谈。”然后指尖在她脊背上顺势滑下。
鞠庆的脊梁一凛,头也没回就走。
那人在背后又说:“学校已经在商量要将耿自凉开除。决定很快便会出来。若有转机,也是这几天的事情……”
鞠庆停住脚步,那人走过来,手搭在她的肩上:“你再好好想想罢……”
回去后,用一支戒尺狠命地敲自凉的手。自凉跪在她面前:“我真的不要再念下去。”鞠庆垂泪:“那你做什么呢?将来又靠什么生活呢?”
自凉跪爬过来:“我可以去外面挣钱,去餐馆做小工,去便利店做收银……”
“你以为生活这么易吗?”鞠庆说,“不要再想这些。以后好好学习,断了这些念头。”
自凉脸涨得通红,头仰得高高,犟着嘴说:“我就是不要再念下去。”
戒尺“砰”的一声折成两段。
自凉瞪着眼睛看她。
鞠庆坐在地板上,疲惫地说:“你这个性格将来是要吃亏的。”
自凉抢白:“那学你就好了?学你半夜偷偷摸摸爬起来和人私会?”
鞠庆一耳光扇过去。手掌挨到自凉的脸,才发觉冲动了。她哆嗦着嘴说:“对不起。”
自凉扭过头看她:“为什么不再使劲点,反正我还有一只耳朵是好的。”
裂痕就是从那一刻出现的。
自凉自地板上爬起来,居高看着她,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对不起你自己。”
鞠庆头痛,自凉从何时变得如此乖张。
小时候自凉最是伶俐。一岁便搂住她的脖子叫姆妈。鞠庆心底一片凄凉,母亲是生自凉时难产去世的。活时已经不容易。头胎没生男仔已是罪孽。月子没坐好,哭坏了身体,一直病怏怏。
太婆成天在人前数落:“娶这样没福气的老婆,一家子都要跟着吃苦受穷。老来无子,注定一房田产都落进别人荷包。老无所依啊……”
话说得多了,父亲就娶了二房太太。大喜那天,母亲听着鞭炮声声,抱着鞠庆默默流了一夜的泪。
泪水冰凉,从母亲的脸上滑下,落进鞠庆的脖颈上。似一粒冰滴,刺痛皮肤。
后来有男子俯在鞠庆的身体上,从额角落下汗滴,落在鞠庆的胸膛,火烫似的灼热。
冰与火,仿佛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与轻,交杂着,深深刻进记忆。
自凉是母亲在鞠庆五岁那年怀上的。
那夜父亲喝醉。姨娘不让他进房,他跌跌撞撞推开母亲的房门,伸手便撕掉母亲的小衣。鞠庆吓得在房门后瑟瑟发抖,第一次目睹了性。
那痛楚、那隐忍、那绵延不绝的喘息与泪,与隔壁房内姨娘一夜未停的骂骂咧咧,成了鞠庆对夜的梦魇。
好久一段时间,鞠庆不再说话。似哑巴,度过春夏秋冬。
冬天未结束,自凉便出世了。
七、
太婆说自凉命硬、心狠,出世便是来讨命的。父亲因此不喜欢她。后来得了儿子,更是想不起她们姊妹。日子拖拖拉拉,竟也十几年过去。
鞠庆留学后,自凉愈加孤单,整日在姨娘与太婆的冷眼里生活,吃一粒米喝一滴水,仿佛都是讨要。弟弟阿宝渐渐长大,学会母亲的刻薄与卑劣,常常溜进自凉的房间,将她的书本衣物偷出来,撕碎扔在院子里,被发现就反过来诬陷是自凉闹情绪搞破坏。
忍无可忍的第一个巴掌,是当着父亲的面打在阿宝脸上的。换回来的,自然是一顿鞭笞。但自始至终,她也没掉一滴眼泪。瞪着父亲的眼里,仿佛是带着火,将前尘往事喷啸而出。
最后,反倒是父亲停了手,怔怔地站了半刻。最后,厌倦似的挥挥手:“你下去罢。搽点药,好好睡一觉。睡醒后我送你去学堂念书。”
姨娘扑过来哭闹,父亲大喝:“有完没完,都是一家人,非要谁把谁的命要掉才甘心吗?”
全家人不敢出声。谁也不知道他在怔住的时刻里,想了些什么。
倒是自凉,那以后仿佛脱缰的野马,更加不服管。
十四岁的时候,自凉生命中的第一个男子,是老师的独子。男子大她七岁。教她认字的时候喜欢将她抱在腿上。
自凉只觉男子怀抱温暖,有与鞠庆不同的气味在耳畔萦绕,闭上眼,感受他柔软的胡须在肩头轻蹭。
男子教她习《素问·风论》。记得最牢的是“赤”字。毛笔写出来煞是好看。
男子说,它的意思更好:“赤”者,心色也。他说的时候手一路探到自凉的胸前。小小的乳握在手里,引得自凉身体轻颤。他凑上来重复,“赤”者,心色也。
自凉听不清,只觉得他低哑的嗡嗡声让人心乱。她轻轻地阖眼,窗外日头照在眼皮上,只觉得暗中也是那样红彤彤的。倒不知是不是心色作怪。
那个夏天还没有过完,男子便结婚了。窗户上贴了潦草的喜字,红得刺眼。
自凉站在满地的鞭炮碎屑中,一双红布鞋腌臜不堪。她跺了跺脚,便折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