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11期《花溪》[绮情篇]心色(上)
(2008-10-28 1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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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绮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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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的父母赋予了相同的眼睛、相同的鼻子、相同的嘴巴,相同的骨架下流动着相同的血液,却没有被塑造成相同的性格和思维。她们就像一台机器下生产出的两件物品,不知道是从哪里出现的错误,最终,被迥然地区分开来。
心色
微凉
世事的颜色必定是从红色开始渲染。
这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迎面而来的火车相撞,近千人死亡。
她是酽酽污血中残存的生命。有人从门外进来,顺手隔绝所有的声源。看不见脸,只有白色衣褂在眼前晃来晃去。上面布满不明污渍,结成黯淡的红色痂茧。橡胶手套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头顶荧荧的白光,一闪一闪。冰冷器械在搪瓷盘中叮当作响。她痛得尖叫起来。
“闭嘴。”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她冷得簌簌发抖。
“抓好身侧的栏杆。给她嘴里塞条毛巾。”
她闭上眼睛。感觉有冰凉器械,切开她的腹腔。
她把手指抠进掌心。一点一点地用力。看见掌心泛红的印记。月牙形状。
她恍惚想起那只血色的袜,松松垮垮地搭在玄关的阶梯上。她走过去,用两只手指夹起,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掷在墙角。
她那时候迷恋:旅行、赌博、男人、宗教、摄影、气味和光怪陆离的色彩。
她点燃一支烟,面对窗静静坐着。
浴室内水流哗哗作响。她想象水花落在瓷砖和脚背上溅开的样子,不禁眯上眼。如一只大猫。
窗外,北海道静静地落着雪。白茫茫真干净。房东穿鲜红色和服,躬身迎送她那略微谢顶的丈夫。她想起这个在妻子面前妄自尊大的男人,吃饭时将手从桌下偷偷伸进她的裙底。
她不愿用龌龊或不知廉耻这类的词汇形容她所遭遇的关系。哪怕是现在这个拉开浴室门的裸体男子。在这个城市,人们总能找到适合自己方式的生活。夜晚太长,欢乐太少。
她熄掉烟,转过身来微笑。然后微微俯下身,静静地呕吐。
她记起她第一年来日本。提着暗红色格子的行李袋,站在拥挤的人流中辨不清方向,惶惶然想哭,又想上厕所。
鞠庆从身后走过来,轻轻唤她,“自凉,自凉,我们终于到了。”然后扶住她的腰往前面送。那时候自凉的腰不过一尺七寸,真细。盈盈一把。握在手里像是虚幻不实的梦。
她搬来和鞠庆住一间屋子。鞠庆在这里住了两年。性格里已经有潜移默化的日式的忍耐和勤勉。
房屋的主人是典型的日本家庭。男子在外工作,女子料理家务,三个孩子日常上学。
女主人爱穿藕色和服,态度凛然。木屐拍在地板上,凌乱急促。她花费许多精力为房客制定规矩。每次有新户入住,总是谆谆叮嘱:不得超过十点归家,不得带男孩子住宿,不得在白天点灯,不得在房间内打牌喝酒,不得多食盐糖、不得饲养宠物,不得这样,不得那样。细细密密用毛笔写了一大张纸,逐条为她们朗读。
自凉在一旁跪坐,两只膝盖困乏酸软。鞠庆在一旁替她唯唯诺诺地答应,到处找笔让自凉在契约上签字。起来躬身送房东出门时,顺便将家里带来的一盒糕点一并送了出去。
房东太太的声音在门外忽然柔软,乍起的笑声清脆如少女。自凉低下头,抚摸脚踝,已经木木地失去知觉。
鞠庆进来她问:“我们睡在哪里?”
鞠庆从木柜里取出一张薄薄的垫子铺在地上。弯腰时短衣露出一截皮肤,白花花,如同银器微弱地放着光。
自凉呆了刹那,然后脸颊贴在她的后背,说:“姐姐,我已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鞠庆停了一下,又继续铺整被褥。声音里漫不经心地透出疲惫:“傻丫头,这里是多么好的地方,你不该这么伤感。”
“好吗?”自凉只管抱着她,“我还未觉得。只是因为你在这里,我才来的。”
“傻丫头。”鞠庆掰开她的手,转过来,捧起她的脸细细地看——遗传真是件奇妙的事情。
相同的父母赋予了相同的眼睛、相同的鼻子、相同的嘴巴,相同的骨架下流动着相同的血液,却没有被塑造成相同的性格和思维。她们就像一台机器下生产出的两件物品,不知道是从哪里出现的错误,最终,被迥然地区分开来。
她颓然地放下手臂,缓缓地说,“睡吧。”然后不再说话,和衣躺在一边。自凉小心翼翼地挨着鞠庆躺下来。有些想问她为何不脱衣,却又忍住。
自从来日本,鞠庆便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不像是在家,会亲昵地牵着她的手叫她“妹妹”,教她跳日本舞,剃光她的眉毛,又将她的脸擦得粉白,只抹嘴唇中央,樱桃般大小,鲜红鲜红。
太婆看到就叫:“死仔,要勾魂啦!”
自凉跳起来在太婆身边转圈,转得太婆头都要晕:“要勾也要先勾你的魂嘞!”
太婆小脚,追不到她,在后面气喘吁吁地骂:“没娘的死仔!”
被躲在树后偷看的阿宝听见,学了过来,跟在她们身后叫:“没娘的死仔!”
自凉听见,丢下身后的太婆,转过身就是一巴掌:“这话也轮得到你说?”
阿宝哭叫起来。从里屋奔出光着脚的姨娘,弯腰操起扫帚,冲着自凉就掷过来。自凉一偏头,扫帚落在右侧的胳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鞠庆从旁边冲过来,来不及揽住她,她已经“哇”一声尖叫,然后冲着姨娘扑过去,一头撞在她略微隆起的肚子上。姨娘一仰头,跌坐在堂屋前的台阶上,拽倒了自凉。两个人在泥灰地上撕打。漫天都是扬起的雾蒙蒙的灰。
鞠庆慌忙地跟过去,拉着这个,又拽那个。阿宝吓得嚎起来。有人一脚踹开了院门,喝:“住手!”
鞠庆退到一旁怯怯地叫:“爹——”
这一声让自凉不禁停了手。
这空当,姨娘自下翻转过来,一巴掌扇在自凉的脸颊上:“跟你那个死鬼妈一样,都是烂手烂嘴的贱货,不知道赚钱,就知道花家里的钱。”
自凉握紧拳,只觉得耳朵“轰”的一声,所有咒骂都如同潮水般,渐渐退去……她觉得自己站在突然裸露出来的孤立无援的岛屿上。
三、
自凉的右耳,便是那时候聋的。
看了几位医生,也喝了不少的中药。家里的女佣一边扇着药锅子,一边小声嘀咕:“真正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三天两头地给我们添麻烦……”
鞠庆路过正巧听见,一时搞不清是在说谁,怔怔地在房门后站了片刻,才又一声不吭地折身回去。
那天晚上就跑去书房和父亲商量,让自凉同她一起去日本留学。
父亲举着手里的账本,细细地看着鞠庆,半晌才开口问:“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鞠庆只顾低头绞着衣襟,不敢回答。
父亲突然把本子往桌上一掷。棱角击中一旁的砚台,里面的黑墨溅了他一脸。他抬手抹去,恨恨地啐道:“这里还就容不下你们两个了吗?”
鞠庆吓得发抖,愈发说不出话来。垂着头,连眼都不敢睁。
屋里静悄悄的,彼此的呼吸声听得分明。廊上阿宝责骂下人的声音也听得分明,姨娘不知为什么发笑而传来“咯咯咯”的声音也听得分明。
就这样,鞠庆不知道自己是在小心翼翼地听父亲的动静,还是津津有味地在听外边的动静。就在这时,父亲忽然长叹了一声。
鞠庆抬起头,看见他似乎已经很疲惫了。他挥了挥手:“罢了,去吧。都去吧。”
鞠庆不明白父亲的意思。但只知道他说了“去”字,于是弓着腰,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
她双手关门的时候,抬头朝前看了一眼。书桌上放着一盏西式的台灯。圆底座、细手柄。上面是一盏奶白色灯罩,上窄下阔,垂头丧气。
旁边坐着的父亲,也是垂头丧气。半边头发被白色灯光照耀的,也是白花花。
她忽然就觉得,这几年,父亲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