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无踪

    几乎每天这个时候——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就总会有唢呐和锣鼓声呜啦呜啦咚咚锵锵，打我书房的窗口钻进来。

这声音肯定不是来自咱们小区。

咱们小区每天这时候，也确是老年朋友们的天堂。但他们不是敲锣打鼓吹唢呐，而是跳扇子舞或“减肥舞”（反正邻居们都是这么叫的）——物业门前的广场上有一拨，小区进门处的大道上另有一拨。他们每天早晚各活动一次，一跳就是两个多小时。早晨我很少起那么早，所以也很少见到他们。但晚间散步，我常常看到他们可爱的舞姿——昏黄的路灯下，没有一张苦瓜脸。

这两拨跳舞的人群里，大妈居多，老叔较少，有时也会加进几个比较年轻的小媳妇，随着音乐节奏，模仿着大妈们的舞姿，亦步亦趋地跟着学、跟着跳，那份矜持与大妈们的恣肆，那份羞羞答答与大妈们的敞敞亮亮，对比鲜明，别有意味；偶尔还会加进来一两个男中年（这称谓可否申请专利？），大都胖墩墩的，跟着队伍扬手、扭腰、踢腿、转圈……围观的邻居们，尤其是那些围观的少妇和少女们，每每在路灯下捂着嘴，乐不可支，乐不思回，跟舞者们一样乐在其中。

这早已成了咱们小区每晚的固定风景：这边是《最炫民族风》，那厢是“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可也奇了怪了——音箱离得那么近，音量都开得那么大，却互不干扰。

对门邻居，两口子都在海洋石油上班，女主人姓赵，男的我还真没注意姓啥，只知道他们的漂亮女儿叫婉壑——是这个音，未必是这俩字。我想说的是，这个对门老兄，就是这两拨“羊群”里常常冒出来的一匹“狼”。不过这“狼”的身材可是那几位“企鹅”兄弟不能比的，他苗条得就像个妙龄少妇（就别“少女”了吧？都40多岁的人了），我常常暗自嫉妒得要死，但见面了可从来不夸他身材好——不自信的男人大抵都这德行吧？

这老兄爱打球，平素里总看他一身球衣。也爱骑单车，山地车，大轱辘大车架，总是窈窈窕窕从远处骑过来，你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个90后的高中男生呢。

就这么一位老兄，酷爱运动的老兄，至今不知贵姓的老兄，他，在跳“广场舞”（没错吧？）这件事情上让我狠狠囧了一把。

那日码了一整天的字，晚饭后，我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就出溜下去了，照例，我站在路口松树下，远远地看他们舞之蹈之。

“光看干嘛！走走走一起跳！瞧你那肚子……”

我脸还没来得及转，就被刚刚过来的这老兄顺手拽进了“舞池”。

这帮大妈大都认得我——我在咱们小区“名气”还真挺大的——10年前刚住进这小区，俺就被他们选为业主委员了——其实当时谁也不认识我，只是看中了我的头衔：记者。

这老兄一牵一拽，大妈们自动调整队伍，就把位置给俺闪出来了。我的妈呀，那可真是“驴”立“鹤”群……

我是逃出来的，拖鞋都差点跑掉了。

那个晚上，音乐声比往常似乎都响亮，邻居们的笑容也更美。

但从此以后，本“驴”再去“鹤群”边看景，那小蹄儿就乖乖地后撤了至少50米。我不知道大妈们和对门的这位老兄，能不能原谅我的怯懦？

我爱你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你们每个人，都是我的亲人。

我常常暗自思忖：等我老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每天一大群老伙计聚一堆，唠唠嗑跳跳舞——早晨过去是黄昏，黄昏过去，又是早晨？大妈、老叔们也都像我一样年轻过，然而如今，他们还有着怎样的“志向”，怎样的“追求”？

看到他们的“碌碌无为”，我竟常常不自觉地羡慕起来。真的。

生活平淡而庸常，但这平淡与庸常里，却隐藏着许多珍贵无比的东西，需要你用心去看，去听，去感觉，去品味，去找寻。

就像这路过窗外的晚风，你只要用心感觉它，它就有了生命；

就像这远远的不知来自何方的唢呐与锣鼓声，你只要对声音背后的人——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份爱和关切，它们就不再是噪音，而是生命的天籁……

——这唢呐和锣鼓每天晚上都在我窗外呜啦呜啦咚咚锵锵，熟听无闻，我几乎忽略了它们。今晚，暂停长篇创作，把这些宝贵的声音，翻译成中文。

2012.5.21.晚上，北京居竹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