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鲁克

为了参加在老国展中心举办的“2009中国摄影器材展”，我必须从就近的三元桥地铁站出来，而此前，须从1号线的国贸站转乘10号地铁线。也就是刚坐上10号线地铁的时候，我遭遇了这么一件事儿。对，这事儿就是前天上午发生的。

车比较挤，没座儿，我就扶着栏杆站着。与我同时扶着这个栏杆的，还有一个背着花书包的女孩。女孩扎着马尾辫，看上去十三四岁，灰裤腰间系着件紫色短上衣，耳朵里塞着随身听，沉静而美丽。女孩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两个女人，后来我才看明白，一个是女孩的母亲，一个是女孩的奶奶或外婆，老人的腿间还夹着一个篮子和几个袋子，装着咱们最常见的那种市井生活。

“各位乘客：为了维护首都的文明形象，请您自觉抵制乞讨卖艺等行为……”广播里的声音温婉，大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硬度，她仿佛是专门盯着那个老乞丐说的。“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凄凉而苍老的歌声蓦然近了，比那广播声一下子大了许多分贝。这是个只有一条腿的六七十岁的老男人，拄着根拐杖，紧挨着拐杖的，是他的另一条腿，假腿——白亮亮的金属杆直直地拄到地上，仿佛拐杖的另一根支架。在这支架上耷拉着的，是一个破旧不看的帆布口袋，仿佛鼓鼓囊囊，又仿佛空空荡荡。

那歌声很刺耳，说实话，我很受不了他那份职业的哭腔，而最让我受不了的，还是这哭腔的发祥地——一个别在他腰间的崭新的扬声器。“这世界除了精彩，就是滑稽。”我当时心底一闪而过的，就是这样一句话。我甚至把脸转向窗外，不去迎合他那苦巴巴、酸唧唧的乞求或谓贪婪的眼神。这已经成为了我的“职业”习惯——我见过、遭遇过、同情过、气愤过甚至诅咒过的乞丐，简直太多太多了，仿佛咱们十几亿人口的国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乞丐。

刺耳的歌声从我的后背徐徐滑过，我看见窗外黑暗中的高科技电子广告牌上，一只红嘴鸟儿小腿一蹬，向着黑暗中的光明飞去；我幻想着它的叫声，我想它无论怎么叫，都会比车厢里哭咧咧的噪音好听。

“谢谢，谢谢！”歌声中断瞬间，老男人的道谢声嘶哑、破旧得仿佛落满尘埃。车窗外的电子鸟儿飞走了，接下来的广告语，在我眯缝着的眼睛里仿佛幻化成了这样一行字：“这世界永远不缺的，除了乞丐，就是傻冒。”

“你干什么？！”这声音不是一个人的，是两个，而且是同时，俨然一个愤怒与另一个愤怒蓦然相撞，并且瞬间重叠。

半个车厢都在这尖利的叫声里转过身来。

女孩怒目而视的，是她的母亲——母亲手里捏着一张面值伍圆的纸币，显然是从女儿气愤得正在颤抖的右手里夺过来的。迎着女儿满是玻璃碴的目光和满车乘客的诧异与好奇，母亲努力咽了一口气，悄悄低下头、仿佛略嫌羞愧。

貌似奶奶或者外婆的老人站起来，一手摇着女孩的胳膊，一边小声地劝慰：“别跟你妈急眼，她没做错，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刺耳的歌声重新响起来，并且渐行渐远，声音比刚才小了许多，而那份悲切却仿佛加重了十分。我看见泪水顺着女孩美丽而愤怒的脸颊悄悄滑下，流过她嚅动的嘴角，尖尖的下巴，晶亮亮地落下来，雨点般砸在老人脚边那一堆生活的篮子和袋子上。

“别多管闲事……他一个月挣的比我退休金都高几倍的，你以为他可怜？假的。”“假的？他腿都那样了是假的吗？！”女孩突然咆哮起来，流泪的眼里充满了怒火，“你们大人都是铁石心肠！”母亲蹭地站了起来，把那五块钱塞到女儿手里：“你善良！你有爱心！我们都是坏人！你把钱给他吧！你中午也不要回家吃饭了，你就像他一样在外面乞讨，看有谁管你饭吃！”

车靠站了，母亲一手搀着老人，一手帮她分担着篮子和袋子，下车。女儿抹了一把泪，踽踽地跟在大人们后面，她的背影那么美丽，又那么单薄。隔着车窗，我看见她跟着大人们走上了楼梯，她始终低着头，仿佛在看脚下的路，又仿佛满是羞愧。

列车又动了，隔壁的门打开，进来一个侏儒——这个40来岁的女人我见过——她原本是在列车上兜售报纸的，今天，她的手里没有报纸，只有一个纸盒。那纸盒一颠一颠地走到我面前，我看见那纸盒里盛着六七长一圆一圆的纸币和几枚一圆一圆的硬币；侏儒没有唱歌，也没有哭腔，有的只是谄媚的、职业的微笑——她微笑着走向我，我不知道是该转身，还是迎上去；那一瞬间，她的笑和女孩的泪在我眼前不断闪回、碰撞、重叠；而火车微微摇晃了几下，呼啸着前进，一如一刻也不停息的生活。

                                                            2009/5/10中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