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补的日子
(2025-11-08 08:55:53)| 分类: 亭下晾心 |
小时候,衣服破了,被子裂了,妈妈就会一针一线地缝上,或是补上。缝合的就留下一道整齐的痕迹,像百脚虫的足,密而有序;补上的则留下或方或圆的补丁,补丁是遮羞的印记,但是妈妈们总是比划着,从形状和颜色上千方百计地使其和原物浑然一体,少些碍眼的突出。
缝缝补补是妈妈的活计,也是家里的日常,但生活中并不是所有的破损都是妈妈所能缝补的。
铸铁锅仰天镶嵌在灶膛上,妈妈站在锅台上准备炒菜,我在灶下将灶堂的柴火燃起的时候,听到妈妈轻描淡写、司空见惯地说:“锅又破了”。我从灶下起身,伸头一看,锅底亮光一点,跳跃闪烁。妈妈便放下锅铲,用小麦粉调糊堵上,然后锅铲绕行,勉强凑合着,一天又一天,中途不慎,触碰了伤疤,那一顿饭菜就带有烟熏火燎的气味。
日子里总是离不开锅碗瓢盆的,这些乒乒乓乓的物什算瓢最好置办,盆次之。
种瓜的季节种一棵葫芦,葫芦籽生根发芽,抽条蔓藤,开花挂果,嫩的做菜吃,老的留到秋叶落尽,甚至留到寒露霜降,摘下,再风干。风霜雪雨中走来的老葫芦,一锯两瓣,实为种,壳为瓢。
盆桶之类,虽然繁琐,亦可就地取材。伐木山中,晒干凉燥,请来圆桶木匠,截之以节段,圆之以盆桶,刮上青油灰底,涂抹桐子油,岁月绵长,日子包浆,那老物件经久耐用,可以传代。
锅碗盅盏不行,破了,碎了,轻则修补,重则置买,所以金贵!
小孩子抓周割了绊脚索就蹒跚学步了,跌倒爬起来,但是丢下竹筒饭碗改用瓷碗吃饭时却常常还会将碗打碎,小孩挨打,大人心痛,这是一件日子里无法避免的糟糕事。幸好一年当中总就有那么一两次,补锅、锔瓷的会挑着担子找上门来。补锅是势在必行的事,看货论价只是一番程序,很快谈妥,于是补锅匠就在庭前当众献艺,烧火熔铁,铸塞漏洞,打磨试水……一番忙乎,锅补好了。妈妈验货付款之后,便于犹豫之中拿出上次我们兄弟姐妹中谁对破两瓣的碗碴,问那师傅:“这个补起来可划算?”师傅说:“不划算我哪有活干?”于是双方又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破碗递给了师傅。师傅一上手,便找碴对缝地忙乎起来:对缝,细绳捆扎,定位钻孔,手摇金刚钻,在裂缝的两侧轻轻地钻邃,深而不透、恰到好处之际停下,然后将“【”形的锔钉插入孔中,轻轻敲击,使之嵌实,再涂膏缝隙,打磨擦拭,破碗形复如初,一绺锔钉锔得如母亲所绗的针线一般匀称耐看,还真应验了“没有金刚站,别揽瓷器活”的古话。
家乡的小城,不知何年何月起将国庆节那天约定俗成为降价的市集,人头攒动中,减价和未减价的东西都摆在街上卖。上街的人,既沐浴着节日的喜气,也揣着捡便宜的心理,通街逛悠。小孩则把过年之后七八个月攒下来的一点钱攒在手心里,屁颠颠地走上街头,找寻着自已心爱的玩具。那年头玩具商品其实很少,很多玩具都是我们自已动手得来的。锯一截木头,削尖,陀螺就成了;砍一枝路边的三丫条,剥皮抽筋,系在棍子上,抽陀螺的鞭子也就有了。空的火柴盒穿上线,线的两头拴上寸把长的木棒,一头塞在盒子里,另一头牵在别人手里,那头转动着小木棒,这头将盒子贴在自己的耳朵上,轰隆隆的声响传导过来,那叫打电话……
那年国庆节,天气已十分凉爽了,脚上的塑料凉鞋都已经硬得硌脚了,踩在下坡的路面上飚滑,不小心都会滑滑梯一般哧溜到底。其时我大约十来岁光景,和村子里的三两个伙伴一起到离家五六里的城里去捡巧。伙伴当中并不是个个怀里都有钱,身无分文的,去图个热闹,有三两个子的便揣着希望,有打算买糖的,有准备买弹丸的。我握着两角纸巾的手始终揣在口袋里,与众不同的心事搁在心里,未与人说。
我在卖碗的摊子面前反复惦量着,摊子上稻草裹着的瓷碗堆积如山,我羞怯地问着价格,最终用带着掌温的钱买了两个土海碗,家中缺碗,因为有些碗摔得过碎而无法修锔,碗的数量便每况愈下、日削月朘。怀揣着碗回到家中,妈妈欢天喜地,把我搂进怀里,夸我懂事、争气、扒家,我那一份为家分忧的自得之情也难以抑制。
长大了,离开故乡,自立门户,妈妈自然也就无从操心我生活中的琐碎了。几十年中锅破碗碎的事情大多是瞒着母亲的,这其间有一两件超过锅破碗碎的事情还是没能瞒过母亲,它发生在母亲67岁那年,没有瞒过又能怎样呢?这可是比不得当年,母亲早已经无法缝补我生活中的破洞了,她在怔而无力之中用一场大病去回应事件的发生,住进医院,呆若木鸡,恍恍惚惚。
2025年国庆,我回故乡。乡亲们大多一如既往照例去了街上,虽然捡巧的年代早已过去,但是适逢国庆节上街喜庆、看热闹的习惯却流传下来。我则宅在老家的祖屋里,想起当年的那个国庆节,想到从前缝补浆洗,补锅锔瓷的事情。如今家中已不像从前那样缺碗少盏的,母亲也早在十七年前就告别了积水炊爨、缝补浆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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