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间乐
(2025-02-15 14:05:37)| 分类: 菩提树下 |
皖西南山区的民居有一种普遍的现象,大多坐北朝南,背风向阳。左青龙右白虎,背靠青山来龙,是最起码的风水追求,这一份追求讲究的是一份实实在在的朝阳晒暖加上精神领域的向阳而生。
民居最为特别之处还在于青龙和白虎以及来龙的靠山中大多有埋葬先人的坟墓。那些故去的先人,尸棺在村子之外的某一处厝放三五年之后,开棺捡拾,规整骨骸,或安置于薄板重新制作的条棺中,或回放于原棺改小之后的旧棺内,热烈而隆重地安葬在居屋附近的青龙、白虎尤其是靠山之中。入土为安,在于生者,安葬逝者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关乎孝逆,关乎门庭兴衰,关乎子孙绵延。那些被安葬在居屋旁边的先人从此以后便永永远远地安息在自己曾经熟悉甚至洒下汗水的土地里。故人已去,但炊烟袅袅,生生不息,人间烟火,朝夕相伴……生死如此相伴、相近、相纠缠,逝者似乎仍然活在后辈的日子里,并未走远一般,即便是孩子大,打时起也并不因为逝者所葬近在咫尺而惧怕,相反,那些坟茔有时却是他们的嬉戏之所。
父母留给我的故居就在埋着奶奶及其以上九代祖先的坟前,祖先躺在居屋主形靠山里,山的名字叫虎形,它向左右绵延出两条支脉,房子坐落其间。今人都认为虎形山不似卧虎,徒有虚名。其实古人不欺余也,虎形之谓,是指此地形如手掌,拇指和食指之间留有一块虎口一般的空隙地,故居坐落其间,食指为青龙,拇指作白虎,两指护佑,背有靠山。
我时常回乡下的故居小居。小院两层,院内有菜圃一绺,于居屋之右的白虎余脉一墙之隔,经年之后,不事躬耕,修竹越墙,盘踞于此,历四时而不凋萎,应验了“无心插柳柳成荫”一说。入室扶梯上楼,室分南北。朝南一面是为主卧,面北阴凉的房子做了次卧兼书房。立于南面的阳台之上,可以远眺白云出岫,面朝田畴,不经意之间,年年四季轮回,岁岁荣枯更迭。置身于北,或书房凭窗,或卧视窗外,便可览山。祖先的坟茔被密密麻麻的植被所掩映,表里一体。植被多为灌木丛,由水竹,蒿莱,荆棘,芭茅和一些不知名的植物组成。灌木之中亭亭三五颗松树、川楝和栗树,阔叶树衣装四季变化,独有针叶的松树四季常青。上了年纪的松树虽然郁郁苍苍但却枝桠遒劲,那是松鼠们追逐嬉戏的一段跑道,也是它们辛苦储粮的必经的粮道,坑坑洼洼却如履平地。东方即曙,鸟鸣其间,让人顿起默诵起《诗经·小雅·出车》的欲望:“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若或天明,可见草木摇动,仔细盯视,身轻数鸟动,它们有轻功,在枝头跳往,驻足之间,相互观望,然后啾啾唱和,甚至于摇摇欲坠的草叶间都有它们岌岌可危的立场,但是,那三五棵高树它们从不问津,视而不见。
这些鸟儿我不知道它们的姓名,但我知道它们此时应该是快乐的,我把它们统统叫做“蓬间雀”,把它们的快乐称之为“蓬间乐”。
“蓬间雀”一说借伟人《念奴娇·鸟儿问答》上阕而来:“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蓬间雀”化典于庄子的《逍遥游》,《逍遥游》里的一只鲲鹏将要展翅时,寒蝉与小灰雀们不解其意,便问:“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寒蝉和小灰雀们对鲲鹏的行为举止不解,问:我猛然起飞,最高到达榆枋树的顶端,时节不到的时候还到不了,因而只能飞到离地面较近的地方,为什么要到九万里的高空再而向南飞呢?这一问贻笑千古,哲学上就留下了亘古不变的命题:“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忽然觉得这些蓬间雀与长眠于植被之下的先人有某种隐喻相扯,他们在生时艰辛是必定的,有过蓬间雀一般的快乐么?远离庙堂,追逐山水而来,江湖在方圆几里的田间地头之间。
其实庄子也有过无为逍遥说,典型的例子就是以树为譬,阐明无用和有用的辩证关系,阐述逍遥无用的境界。“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庄子及其门徒比喻生命格局大小时爱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连李白这样看破的人有时也偶发狂语:“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世人常常以高远的志向励志,而故居窗外的蓬间乐却感染着我:生命如果失去了自由和快乐它的意义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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