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
(2025-02-15 14:03:10)| 分类: 行吟江岳 |
去过安徽潜山市天柱山脚下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多次,行如流水,过往匆匆,流泉淙淙,泠泠北出而南去,不说看门道,清幽之中竟然连一番热闹都没看到。
再去,看看可有名堂。
先看落款为苏轼的一首摩崖诗:
先生仙去几经年,
流水青山不改迁。
拂拭悬崖观古字,
尘心病眼两醒然。
摩崖诗赫然刻有“东坡”落款,款为“穷款”,因为是“穷款”,所以无更多信息,何年何月,何人书丹,命工勒石等皆无从考证。奇怪就奇怪在穷款周围空白处尚多,足以用来镌刻长款,明知可为而不为,落款就显得随意而草率,也增添了托名之嫌,所谓言多必失?
关于这款摩崖的作者有两说。
一说是北宋元佑八年(1093年)苏轼调任舒州团练副使,其间结伴到山谷寺、石牛洞游览,看到荆公名篇之后,深有感触,写下该诗,刻于谷底。
一说该诗系南宋魏国公留正所题,假托苏轼之名,感慨王安石和苏轼之间的人生过往。
这两说牵扯到一个话题:苏东坡是否到过山谷流泉石牛古洞?这是文学史届至今莫衷一是的争辩,此作别论,此文所涉着重于该诗和另一首诗的关联。
骑驴渺渺入荒陂,
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
从公已觉十年迟。
——(苏轼《次荆公韵四绝》)
此诗作于神宗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秋,此时苏轼被贬黄州已逾五年,距王安石病逝不足两整年。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作者遭“乌台诗案”冤狱后贬黄州,又于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三月,迁河南汝州团练副史。迁职途中,7月28日金陵舟中小儿苏遁不幸夭折,于是请求缓至任上,往常州居住,其间与王安石相见于金陵蒋山,写下此诗。
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十月王安石在新法难以为继的情况下再次罢相退居“半山园”后,得了一场病(想必应该是病得不轻)。苏轼原本想赶在生病前看望先生,其时尚在密州任上,未得机缘。之前的交往中王安石曾劝苏轼也向朝廷报告,求批金陵三亩宅基地,彼此结邻,但终未果。至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八月二人在金陵见面时间泛泛已近十年,其后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四月王安石病逝,“十年生死两茫茫”,诗中流露未能与公为邻、一同归隐的遗憾。
有了神宗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秋《次荆公韵四绝》的这首诗,再看山谷流泉摩崖石刻这首无论是不是苏轼的诗都无关紧要了。
从摩崖诗中隐含的信息看,它成于王安石去世之后的“几经年”。“青山依旧在,夕阳几度红”,作者“拂拭悬崖观古字”,见字如面,“从公已觉十年迟”到“尘心病眼两醒然”,看不出两首诗非出自一人之手。退而言之,它即便是别人假托苏轼之名的话,假托者满怀苏轼之心也。造假以乱真,岂在真假乎?
苏轼曾在多首诗里及与友人书信中都表达了卜居龙舒的愿望,若果与石牛古洞擦肩而过未能如愿的话,世人都觉得那是的一件憾事,因此,有后人哀婉王安石和苏轼的人生经历,假托苏轼之名,感怀其事,刻石补漏,也算是一件聊胜于无的事情。
王安石长苏轼16岁,其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推行新政之时苏轼才刚刚步入仕途,在杭州任上。这两位同为唐宋八大家的文坛高手却在政见上水火不容,苏轼不仅百般阻止新证的实行,甚至还不惜运用文字的手段对王安石的新法极尽讽刺和挖苦之能事。这些在《东坡志林》第五卷里就有表现。谁曾想,相恨之外,二人又有着别样的情谊,甚至于旧党当权对王安石新政一概否定之时,苏轼还给予过同情和支持,这种五味杂陈的情感在上面两首诗中有所的流露。
再说见字如面,山谷流泉摩崖石刻的那首诗是因为“拂拭悬崖观古字”而起,摩崖诗的作者看到了王安石什么样的古字?
王安石留在石牛古洞的摩崖有两处。
其一:
宋仁宗皇祐三年(公元1051年)九月十六日,调任舒州通判的王安石题刻记其事:“皇祐三年九月十六日,自州之太湖过寺宿,与道人文铣、弟安国拥火游,见李翱习之书,坐听泉久之,明日复游刻习之书后,临川王安石。”
李翱(772~841),字习之,唐代思想家,文学家,曾任庐州刺史。唐时庐州和王安石任通判时的舒州辖区有重合之域,先来后到,见字如面,隔空对话,算得上前后先晚,故题记有步其后尘之意,所以“刻习之书后”,这是王安石的一次“拂拭悬崖观古字”了。此游王安石有诗云:“水冷泠而北出,山靡靡以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穷而不得的事情,王安石在宋仁宗至和元年即公元1054年,从舒州(今安徽潜山县)通判任上辞职,回家探亲途中游览褒禅山时也有过一次:“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余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
其二:
“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荆公”
这首摩崖诗的落款为“荆公”,也是穷款,这穷款与东坡穷款不同,旁岩裂纹,石无空隙,不得不穷。荆公一款表明其赋诗勒石已不是当年舒州通判任上所为,乃重游故地使然,时间当在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王安石由“舒国公”改封“荆国公”之后。
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二月,王安石再次拜相,复相后新政得不到更多支持,变法派内部分裂,新法很难继续推行。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王安石托病请求离职,十月,辞去宰相,外调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次年,改任集禧观使,封舒国公。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再次被任命为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改封荆国公。封舒国公在前,改封荆国公在后,皇命难为,故摩崖石刻落款为“荆公”,如若不然,故地重游,以他出任舒州通判和酷爱山谷流泉的情感而论,也许会落款“舒国公”的。
从宋仁宗皇祐三年(公元1051年)至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之后,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四月病逝之前,其间,王安石在石牛古洞二次题记赋诗,前后逾越30年,其境故然,其心不然,题诗细微变化处在毫厘之中,却判如两样,多少旧事如流水,非曾经历之人,莫能言怀。那首落款为苏轼的诗中“拂拭悬崖观古字”,观的应该就是王安石前后两次的题记和赋诗。
“尘心病眼两醒然”,尘心何心?病眼何眼?白乐天《留别吴七正字》诗中云:“唯是尘心殊道性,秋蓬常转水长闲。”曾经的王安石“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苏轼也深谙“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样通透于人生的人,曾几何时也有心眼蒙尘的时候,以至于弄得人生颠沛流离,不是说过“大江东去浪淘尽”吗,何苦这般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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