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5)

　　　　　　　◇孔方

第五章

    唯一没有唱戏的那个大年夜，我们一家坐在炕上，炕桌上点着煤油灯。父亲又翻开他那本剧本，母亲做了一会针线活，突然放到一边，从身后端出一只碗来。“吃吧！”母亲把碗送到我的弟弟手边上，那是一小碗煮玉米粒。“妈，哪儿来的？”我好奇地问。母亲不说话，笑了笑，又做起了针线活。我把所有的玉米粒全倒在炕桌上，一共数了207颗。一人分了103颗之后，还有一颗弟弟不许我多占，他提议给父亲吃。这事却惹得父亲生气，他说：“人家孔融知道让梨，你们两个谁也不让谁。”他后来打了我一巴掌，吓得我不敢和弟弟争了。弟弟就多吃了一颗。父亲坐了一会，把剧本放到窗台上说：“我得把灶神接回来！”他下炕去接灶神去了。母亲嫌煤油灯太暗，就拿针挑亮一点。这些情形一直在我记忆里，就像一帧底片。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说要守夜。我和弟弟吃完了玉米粒，找不到乐子。于是我说：“三十晚上，没有月亮。”弟弟不信，跑到院子里看，他回来说：“真的没月亮。黑乎乎的吓人！”那是一个死寂的大年夜。大爷的儿子记得他们家从来就没有守夜的习惯：“我们吃了馍，喝了水，就睡了！”大年夜，我们一家人坐在炕上守夜。听不到其他一点声音。父亲坐了一会儿，说，“接灶神的时候连一根炮仗也没有！”我本来一心想放炮仗，听父亲这样说，立刻想哭。但想起那一巴掌，我就收住了眼泪。倒是弟弟闹得更凶。父亲竟然脾气变好了，他没有生气。母亲把弟弟哄住，说：“放啥炮仗，娃儿连一件象样的衣服也没有！”我父亲过了一会儿又说：“大年三十没饺子吃！”又过了一会，母亲说，“明天大年初一，连一顿面条也没有！”大年初一吃面，是孔沟村人的规矩。面条长长的，并不切断，这叫“连年有余”。我喜欢过年主要的原因是过年时可以吃到白面面条。我母亲想起了她倒到队长头上的那几斤面，不由连声说可惜。弟弟一会要放炮仗，一会儿要吃饺子，一会儿又想吃白面面条，嚷得母亲心里烦，在弟弟屁股上打了一下。弟弟大哭起来，我先前的眼泪这时也跟着流出来了：“我想放炮仗！”我们两个一齐发闹，把父亲吵烦了，他瞪我们一眼，转身下炕披起棉袄往外走。“你们在家闹腾吧，我出去一下！”父亲说。“去哪儿？”母亲问。可是她没有得到回答。
    大年夜，朱成礼在庙里坐着。他不知道自己为啥一直坐在这里。相比他那冷清的家，庙里似乎要好得多，至少气氛上他觉得很融洽。几年之后，朱成礼会想起他看到我父亲的情景。很多年以后，朱成礼回忆说：“那天晚上我坐在庙里，不知自己要做什么，突然我听到仓库的门响了一下，我以为是贼，就提了一把山刀出去看。这时，我看见你父亲从仓库里爬出来。”那间仓库在庙院后面，据说里面堆放着村里的粮食、种子及其他公共财产。我父亲从仓库门口爬出来，看到站在面前，手里拿着山刀的朱成礼，大吃一惊。父亲回想起这一段故事时觉得很好笑：“那是我第一次做贼。”我父亲赶紧对朱成礼说：“兄弟，我是祥玉，你别动手啊，把山刀放下吧！”朱成礼想了一想，问：“里面有什么？”我父亲说：“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什么？”朱成礼不相信，他把庙里的马灯提来，亲自钻进去看了一下，然后他钻出来放声大哭：“天哪！这帮狗日的，他们全拿走了，连种子也拿走了！”
    我父亲刚从我家出去后，保子等几个人来找他，他们每人带了一点白面，放到我家的面升子里。“师娘，明天吃一顿面条吧。”喜梅说。我母亲很感激，并且流了泪，这是我很少看到的事情。我还记得支书儿子结婚的事，他们杀了一头猪，吃了白面馒头呢。保子和母亲说了一会话，我有点困，不由睡着了。这时，我突然听到一阵喧天的锣声。“是你师傅！”母亲立刻下了炕，穿上鞋就往屋外冲，“出什么事了？”我父亲敲锣有他自己的敲法，他就这样敲锣招呼他的戏班子。那锣声急雨一样从空中泄落，把母亲和保子等人镇在院子里。
    等到人们沿着锣声走到庙里时，他们看到仓库的大门敞开着，如同一只空洞的嘴巴。朱成礼提着马灯，站在仓库门口：“你们看，里面什么也没有！这就是我们的仓库，我们一年到头干活，分粮食每人分不到一百斤，过年只给每家分三斤白面。我们以为粮食都在仓库里，可是你们看，看！”朱成礼把马灯举到头顶，让人们看得更清楚。人们走进仓库看了一圈，都走出来，围着我父亲和朱成礼。他们问：“现在怎么办？”“跟我走！”父亲一挥手，大踏步离开了仓库，他身后跟着他的戏班子成员和很多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