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3)
◇孔方
第三章
腊月二十三的夜里,支书还没到我家去之前,队长走出村支部的广播室,他感到身上很冷,他打了一个冷颤,把棉袄夹得更紧一点,然后走到墙角撒了一大泡尿,提好了裤子,他打了更大的一个冷颤,不由咒骂了一句:“狗日的!”然后,他径直敲响了支书家的大门。我不知道支书怎么看这件事情,我想去了解一下。队长对他的侄子赤脚医生说。等了一会,支书披着羊羔皮的皮袄,开门让队长进去。队长不知说什么好,就站在那里不说话,支书也不看他,也不理他,仿佛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他蹲在屋门口看最小的儿子放炮仗。支书点了一根纸烟,猛地吸了一口,然后夸张地咳嗽,吐出一口浓痰,说,“我就知道你狗日的要来,我等着你呢!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胡闹。明天我儿子要结婚,公社里要来人,县里也有人要来哩!你就在这儿给我添乱,你算个什么东西?”多年以后,队长回想起这一情景,仍然觉得心跳得厉害。但队长还是镇定下来,他说起晚上发生的事,尤其对我母亲的反常举动大为不解,说着,他把头伸到支书的鼻子下,那颗头上面还满是面粉。支书一言不发,听队长说得没话说了,仍然吸他的纸烟。队长突然夹紧了双腿,他感觉自己像被阉割了的公鸡,这是一个倒霉的日子!队长心里想。“也许错就错在我宣布了戏班子解散的事,还有,我应该把李拖兄这娘们揍一顿!”十多年之后,队长回忆起那个没有唱戏的春节的事,仍然对当时的情况感到很不理解。队长说,“我从支书家出去后在村里转了几圈,真他娘的奇怪啊,连一声狗叫也听不到。那真是邪了门了!”
腊月二十四的下午,支书的外甥开着他们村的拖拉机,从西蔡家给表哥保仓娶回了新媳妇。拖拉机的声音像一个人正在哈哈大笑,这声音以极强的穿透力震动了村里的空气,村里所有人都忍不住跑出大门去看。在我家里讨论排戏的人也出去了。拖拉机里,新媳妇用大红的盖头包着头,哎哎地哭着。拖拉机的后箱里有两只很大的新箱子。我知道我母亲就一直希望有这样一只大箱子。新郎保仓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走在拖拉机后面,他的表情像打了胜仗的将军。后面就是支书,他披着一件黑呢子大衣,本来铁青的脸变得像一只熟透了的茄子。“看人家的新媳妇多排场啊!有拖拉机坐,还有缝纫机、自行车呢。你们谁坐过拖拉机啊?”喜梅问身边几个妇女。那几个妇女乘机取笑喜梅,“怎么,你痒啊?想男人啊?有驴骑就不错了!”喜梅脸立刻红了:“你们说的是啥话!”我拉拉喜梅的衣角问,“喜梅姐,缝纫机是什么东西啊?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回答我问题的人是母亲,她指着新媳妇身边那一只长长的纸箱子说,“那就是缝纫机。”我立刻明白,我母亲不但希望有一只大箱子,更希望有一台缝纫机。支书从我家门口走过的时候,看到了我父亲,他说,“祥玉,晚上来喝几盅吧。”我父亲说,“我们要排戏呢。”支书一听,眉头拧起来,抬头望望天上,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今年就不唱戏了。”说完,支书与旁边的人应酬了几声,跟着拖拉机走了。我跟在拖拉机后面喊:“新媳妇儿,新媳妇儿,刚进门儿,就拜堂儿,进洞房儿,生小孩儿。”很多小孩跟着我喊起来,声音比拖拉机的声音还大。我担心支书会骂我,但他并没有骂,只是老样子走,走在拖拉机后面。其实我跟着拖拉机的目的是为了捡几根鞭炮,所以我提前跑到拖拉机前头去了,跑到了支书家门口。我立刻就发现我的目标,一个不认识的人正用一根竹竿挑起一挂长长的鞭炮,就像一串红辣椒。终于,拖拉机停了下来,几个小伙子从门里冲出来,抱起后箱的东西,那个人用一根香烟点燃了鞭炮。我立刻冲上去,在鞭炮爆炸的烟雾里搜寻没有爆炸或来不及爆炸的鞭炮,有几只鞭炮我的脚底下爆炸了,因为我想把它踩灭。鞭炮放完后,支书家门口就剩下那台披红的拖拉机和我们一群孩子。
我捧着几根鞭炮回来,戏班子里的人还在院子里。太阳要斜下去了,墙头上的残雪映着夕阳,白得耀眼。“新媳妇还在哭吗?”喜梅姐问我。我说,“下拖拉机的时候还在哭,到里面我就不知道了,我没进去。”我母亲说,“她命真好。”我想起母亲把面倒了的事情,问,“支书家有白面给她吃吗?”保子说,“他们家杀了一头猪呢。”我父亲阴着脸,坐在台阶上点起了烟锅。喜子就劝父亲,“师傅,不让唱戏咱就不唱呗,这年月,唱戏也没意思。”我父亲吸了一会旱烟,最后把烟灰磕到鞋底子上,下决心一般说,“不唱就不唱!”
腊月二十四的夜里,我父亲把灶神送走了。他虔诚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撕下灶神的像,小心翼翼地点燃,嘴里喃喃自语。我的兴奋点是点鞭炮,可是那几根鞭炮声太小了,就像锅里爆了豌豆。“我听到你家里有鞭炮的声音。”大爷的儿子后来想起了那他晚上的情形。他们家也是腊月二十四送的灶神。每年的腊月二十四,大爷就不去讨饭了。他和大儿子把沿门乞讨来的各式各样的馍晒起来,晒得跟瓦块一样坚硬,准备过年了。大爷的儿子说,“我母亲不会收拾野菜加上她有病,所以每年过年我们家就天天吃馍喝汤。”大爷的儿子现在是新疆某化肥厂的老板,据说身家有几千万了。不过每当他想起这段生活总是热泪盈眶。有一次,他从海边回来,带回了一些鱼,邀请村里年龄相仿的几个伙伴吃鱼,他对他们说起讨饭的事,“我父亲话少,每次讨饭回来,他的嘴就闭上了,一进村他就闭上嘴,再也不说话,我知道他不说话的原因,他跟我去讨饭,把话说够了!”
送完了灶神,我们一家就坐在炕上。父亲翻来覆去读一本手抄的剧本,母亲在纳鞋底,我和弟弟一会儿藏到父亲身后,一会儿躲到母亲身后,嘻嘻哈哈地闹腾。这时,广播声音又响起了。广播里传来队长一惯的声音和语气:“广大社员同志们,今天是保仓大喜的日子,请你们到支书家去闹洞房,请你们赶快去,谁去了和给谁加一个工分。”我父亲听见这些广播,哈哈大笑:“这可真是一出好戏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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